Chapter 07  不见白头(第3/9页)

同是牺牲,他们的父亲却无法拥有一场体面的葬礼。

倪年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她深爱并敬仰的男人,一生行走在危险边缘,甚至最后赴险而死。到头来,却落得个千夫所指的罪名。

逝者家属一拨拨地来到墙外哭丧、哀号,那些粗鄙的怨怼,锋利得像是能穿透砖墙,声声鞭笞在姐弟俩脸上。凡事悲恸到一个极点,是无言可诉的,倪年偶人似的看着数米开外忙于抵门的表哥,还有频频报警的表嫂。

远近亲戚们长久以来忌惮倪和平的工作性质,担忧有朝一日遭受不必要的麻烦,早年便已刻意疏忽往来。出事以后更是避之不及,除了眼前这对年轻夫妇,再无援手。倪年也曾寄希望于外公,但显然远在新加坡的魏家人,并不打算让她如愿。

一方只想安身立命,一方只想再无瓜葛,又有谁真的十恶不赦?只是炎凉世态,还是叫人失魂落魄。

院门再次被砸响的时候,表哥终于动怒,他将门一开,心想大不了拼了。莫名的冷空气从洞开方向迎头袭来,逼着倪年打了个激灵,她放眼望去,随之生生呆住。

三个形容肃穆的青年先后跨进院内。

打头在前的男人扎着小发髻,黑靴黑风衣。他左方的女子个头高挑,颈间的白丝巾隐隐飘动。而右方女人将皮夹克的衣襟拉到了顶,挺括的领子挡住她天性冷僻的半张脸。

倪年怔怔地看着三人行至跟前,然后那长相俊俏的男子屈膝蹲下,与坐在台阶上的她视线齐平。他伸手拍她的脑袋,安慰式的笑容里满是风尘仆仆的味道。

他说:“小老婆,我们来了。”

陈勒,伍月,司徒今。

……

那年泉州城内的见面,是铁四角结识以来初次齐聚,也是司徒今远居中欧数年后的首度归乡。

“我司徒今有生之年要是回国,我就是脑残。”

振聋发聩的誓约言犹在耳,直至风波过去多少年,还总被无良的陈勒时不时拎出来打脸寻开心。但对倪年来讲,他们却是苦难时的甜枣,绝境时的援军。

后来,那座红砖大厝卖于一位富商。

六月,倪哲放弃近在上海的理想大学,志愿填往北京。

十月,也就是案件发生半年多之后,几名犯罪分子相继落网。抓捕归案后,毒贩指认缉毒刑警韩伟鹏系团伙内应,并设计陷害他人,剧情急转。

从表哥那里得到消息,倪家姐弟连夜回闽。不过半年光景,一切竟以骇人的速度在眼前分崩离析,泉州到处都是他们成长生活过的痕迹,却变成了一座空城。

老吴代上级转达抚恤金事宜,又关心询问他们需要什么帮助。倪年只说:“我要一场追悼会。”

死后哀荣,英雄该得的一切,她都要补给他。

没有遗体,追悼会上仍旧用着之前的那副黑白像。韩序的母亲在一旁代夫谢罪,哭得跪下地去。曾经对他们恨之入骨、拳脚相加的烈士家属,倒也都有前来道歉凭吊。殡仪馆内哀乐遍及各处,领导致悼词,代表读唁信,倪年望着白幛下的倪和平,倪和平也望着她,相顾无言。

她想,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一生疾恶如仇,胸怀正义,流过血,负过伤,见惯黑暗,但他却告诉她,世界再脏再乱,我们的心得干净。

倪年低下头,拧紧了眉咬住发抖的嘴唇。

可这一生,她失去了他。

她没有爸爸了。

……

韩序从取药窗口拿到一塑料袋药品,转身挤出长长短短的队伍。

人来人往的拐角处,倪年安静得像棵过冬的树,身形要比从前更加标致娉婷,却也似乎多了些本不该有的萧索。

一个爱爬树的女孩儿,曾经四肢百骸都是满的,爱站在榕树粗壮的枝干上吹风。锈褐色气根在树冠周围垂坠,那样错综复杂,她却简单。简单的淘气,简单的娇蛮,他喜欢极了那份生动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