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律风(第2/15页)

一算,我也出来四年了。

四年有多长。对面楼过道里的消防栓,两年前都是新的,这也都锈得不成样子了。锈了,到去年底大火的时候派不上用场。亲眼见一个姑娘从楼上跳下来,摔断了腿。说起来也真是阴功。我们老板娘说,那家娱乐城早晚要出事,别以为上面有人罩着,风水不好。

醒过来,脖梗子疼得不行。身上还盖着一块塑料布。不知啥时候睡过去的。俺想起来,赶紧摸了摸下裆。还好,东西都还在。昨天夜里头,走着走着,突然下起了鸡毛雨。越下越大。我看到跟前的大楼挺亮敞,楼门口还有个大屋檐子。就跑过去,挨墙根蹲下来。谁知道个女的走出来,手里拎着个笤帚﹐笤帚把在水泥地上顿了顿,撵我走。她用电影话说,快走快走,好好的一个城市,市容都让你们这些人搞坏掉了。哦,俺们那就管这叫电影话。放映队到俺们村里放电影,里头人都说这样的话。其实就叫个普通话,俺们说惯了。我没办法,就又跑出去。跑到另一个楼,是盖了一半的。脚手架都拆掉了。俺后来知道,这叫烂尾楼。走进去,里面还有几个人。有个大爷坐在一摞纸皮箱上,正在点烟抽。看见我,顺手递过来一根。我说我不会。他说,男人哪有不抽烟的。就给我点上。我接过来,抽了一口,使劲地咳嗽。他哈哈大笑起来。隔了半晌﹐他在地上铺了层报纸,又打开一摞铺盖﹐说,今天这雨是小不了了。又看我一眼,扔过来一件破汗衫和裤衩﹐说﹐年轻人,穿湿衣服过夜可容易着凉。这城里看回病,金贵着呢。我笑一笑,接过来,又想起,衣服和裤裆里有俺娘缝的钱。就还给他,把衣服紧一紧。他也笑一笑,说,乡下人。

娘说,男儿金钱蛇七寸,得使在刀刃上花。这大清早,不知怎么转进了条巷子。一路都是卖早点的,油饼味,那叫个馋人。我在个包子铺门口,咽一下口水。门口的小黑板上有字,一个肉包子三毛钱。我一想,这得俺娘卖多少酸枣才管够。心一横,转身就走。这一转,胳膊打在一团软软的东西上。我一回神,看见双眼睛要把我吃下去。是个高个子的小女人,模样不错,头上满是卷发筒子。她一只手端着几根油条﹐一只手揉着胸口﹐冲我吼起来﹐要死喇﹐臭流氓。说完眼一瞪﹐说﹐挨千刀。就走了﹐边走屁股还边扭﹐扭得花睡衣都起了褶子。旁边卖油条的翘起兰花指,捏着嗓子学一句﹐挨千刀。然后冲我做一个鬼脸﹐说﹐小老乡,你是占到便宜了。我哼一下﹐心想﹐小娘们儿。说话这么毒,送给我我都不要。可这么想着﹐胳膊肘却有点儿酥麻酥麻的。

转悠了大半个上午,日头猛起来。一阵阵的汗出,也是心里饿得慌了。俺大了胆子,走进一间铺子。一进去,几个年轻人就弯下腰,对我说,欢迎光临。也用的电影话。这些年轻人都戴着围裙,旁边是个小丑样的外国男人,长着通红的鼻子。我轻轻问一个年轻人,这儿有活干么?

这年轻人皱一皱眉头,向街对过努一努嘴。这时候一个顾客走进来,他便立即又换了一副笑脸。

我迎着太阳光望过去,街对过的路牙子上,有站有蹲了一群人。有男有女。脸色都不大好。一个高个儿剔着牙,脚跟前支着块三合板,用粉笔写着两个斗大的字——“瓦工”。一个胖女人半倚在一辆自行车上,车头上挂着个牌子,写着“资深保姆”。我就明白了,他们都是找工作的,等着人来挑。我也就瞅个空儿站进去。还没站稳,身旁一个紫脸膛的男人就撞了我一下,恶狠狠地说,没规矩。我一个踉跄,不小心踩到他跟前的白纸上,“全能装修”四个字用红漆写得血淋淋的,也是凶神恶煞相。他冲我挥一挥拳头,刚才的胖女人赶紧把我拉过去,让我站到她旁边。一边叹口气,说,小伙子,你也别怪他。谁也难,各有各的地盘。他早上五点钟就站这,都站了有三四天了。我说,婶儿,城里工作难找么?她就说,难,也不难。难是个命,不难是个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