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解书(第2/7页)

我说,还不是大同小异。就为了喝上一杯,走那么远。

说是这样说,我还是跟上了他。

人其实一样的多。外国人,中国人,不西不中的人。我们随着涌动的人潮,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像两个穿着周正的“耆英”[1]。这样一路走,因为与其他人身体的摩擦与汗液蒸腾,十分燥热。先前喝的红酒,也有些上头。不知怎么走上了石板街,人居然松快了些。我长舒了口气,回过头。发现西蒙不见了。

打他的手机,已经关机。我暗暗骂了一句。沮丧间酒也醒了,留在此地,已经无谓。但还是要走到半山,去搭出租车。这条石板路前所未有地长,到了尽头,大约又已过了十分钟。

在和云咸街交界的地方,我看到了熟悉的琥珀色灯光。

这是我曾经帮衬过的小餐厅。“Mrs.Jones”,得名于Billy Paul的名曲Me and Mrs.Jones。自然,餐厅的背景乐多半是爵士,和金绿色的街招相得益彰。记得招牌菜有意大利炖肉配薯仔粉团。母亲似乎很欣赏。味道好,价钱也算公道。

但今天,音乐却和着隐隐风笛的声音。仔细看了一眼,才发现已人是物非。店名转作“KILA”。大概是爱尔兰风味的小酒馆。影影绰绰的几个人,在这样的平安夜,已很寥落。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走进去,并且坐定,要了杯威士忌。店主很年轻,生着卷曲的黑头发,说洋腔调的广东话。我有了一种猜测,于是向他打听起“Mrs.Jones”。果然,他告诉我,原先的老板是他的伯父。去年三月退休回了都灵,并且在半年以后去世,也算是落叶归根。我有些唏嘘,也就懂了,这店里陈设,大半都没有改变。爵士虽是过去式,琥珀色主调保留下来,余韵犹在。

这时候,有人打开门,带进一阵风。

这风的寒凉里,有种气味,游丝一般,却让我蓦然清醒。这气味与我的职业敏感相关,是一款久违的香水。虽然当时我的头脑困顿,还是立即想起了它的名字,“午夜飞行”。

你们这一代人,大概对这支香水,不会太有印象。早已停产的款。但若讲起它的出典,并不会觉得陌生。有关《小王子》的作者圣埃克苏佩里的传奇。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飞行员,航空冒险家,曾经为法国开拓过九十二条新航线。1931年,出版了《午夜飞行》,主人公在南美洲的最后一次飞行中失了踪。消失在天空尽头﹐很壮美﹐不是吗。因为这部小说﹐两年后﹐雅克·娇兰(Jacques Guerlain)调制出了叫作“Vol de Nuit”的香水。二战结束的前一年,圣埃克苏佩里重现了小说人物的命运,在为盟军执行空中侦察任务时一去未返,下落不明。

1933年。这气味是属于久远前的。我回转过身﹐寻找它的来源。靠窗坐着一对中年夫妇﹐沉默地喝酒。穿着皮衣的年轻男人﹐留着隔夜的胡渣﹐面前是吃剩了一半的三明治。靠他左边的眼镜仔,皱着眉头,把一叠《维城日报》翻得山响。

这气味近了。“Gin Martini,please。”我听到的声音十分微弱。我抬起头,看到一个很瘦的身体,靠着吧台坐下来。是个女孩。披着很厚的开司米披肩,上面有紫色的暗花。花瓣大得似乎把她包裹了起来。“Gin Martini,please。”她苍白着脸,又说了一遍,依然很轻的声音。酒保没有听见,她低下了头。“Gin Martini。”我重复了一遍,酒保转过脸。“For this lady(给这位女士)。”她的脸也转过来,我对她举了举杯。她的眼睛里有些笑意,怯生生的。虽然被额发遮掉了一半。我还是看见了,一张十分年轻的脸。

她是这味道的来源,“午夜飞行”。我的确感到诧异。好吧。气味与人,有自己的逻辑,类似一种可预见的顺理成章。比方Germaine Cellier[2]的手笔Bandit,硬朗不羁,与fairy lady无缘,To Have and Have Not,需以皮革压阵,绝处逢生。Serge Lutens的Feminitèdu Bois,骑鹤下扬州。孤寂落寞的招魂术,好似资生堂时代的山口小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