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进村(第3/6页)

第二天,他们都到村南的路边迎接知青去了。我的父母和全村的大人也去了。我的父亲负责敲锣,天不亮,他就站在院子里复习敲锣的技艺。出门的时候,他敲两下锣,赶紧用手捂住,然后再敲,这样循环往复了几遍之后,他对我说:你们学生中谁负责敲锣?没有定下来的话,你跟乔凡新说一下,说你会敲锣,跟你爹学的,比谁敲得都响,能给他增光呢。可我怎么去跟乔老师说呢?我对父亲说:爸,我们只喊口号,不敲锣打鼓。父亲说:不让学生敲也好,他们敲不成,光会瞎敲。父亲这话是对母亲说的,母亲抱着我弟弟,跟父亲往村南口去了。

现在到了这篇小说“仪式”这一章里比较有意思的部分。我所说的“有意思”,主要是说这一段故事比较滑稽。滑稽必定可笑,可我当时却觉得一点也不可笑。事实上,我当时还因它的“有意思”而受了一点皮肉之苦。这么说吧,所受的皮肉之苦,使我加深了对这段故事的记忆,事实上它也是这段故事的有机组成部分。

那天,全村老少涌向村南口迎接知青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无事可干。打乒乓球是我最乐意干的事情,可是没人和我对打。以前我倒是喜欢对着黑板撞球,可是教室的门都锁死了。教室的墙按说也可以凑合着用,但我从小就带着唯美主义的倾向,凡事都不愿凑合着来。我只能像一只野狗那样在校园里溜着墙根乱转。后来我发现了校长住室后面有小片菜地,里面长着一个半大的冬瓜,几株尖椒,几棵丝瓜。这片菜地以前我曾光顾过,为了翻蚯叫钓鱼,可我不知道它是菜地。看见这里长出了可以毁坏的蔬菜,菜地这个概念才确立起来。我能做的事情其实非常有限,只能给它以小小的破坏。将它们连根拔掉,是不行的,因为他会追查到我。谁都明白,这一天全村人只有我一个无事可干。得考虑到时间因素,也就是说,我所干的事,应该不给人造成是这一天干的印象。屁股后面的一把削铅笔刀提醒了我,我用小刀在冬瓜上面挖了一个三角形的小口,将三角形的瓜皮小心翼翼地翻过来放在地上,然后我把小鸡从短裤旁边掏了出来。我往里面尿一点,等它渗下去之后,再尿一点。后来渗不下去了,我就把多余的尿尿到了尖椒上面,这使我又有一个意外的发现,即我的小鸡跟尖椒的形状有点类似,差别只在温度和颜色。尿完之后,我把那个三角形的瓜皮又放到原处。为了让它能彻底还原,不影响它的长势,我捏了一点土放到上面,像给它上消炎粉似的。

后来,我就朝村北的济河边走去。我往那边走的时候,心想:现在他们在村南干什么呢?很可能已经接住知青鬼子们了,知青们长得是什么样子呢?对未知事物的猜测,使我显得更加孤单。我坐在河岸边,望着河面,突然有点莫名其妙的害怕。那时候已到正午,在正午的旷野里,一个孩子莫名其妙的恐惧,我现在想起来,还是那么真切。

当他们在河面上出现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这便更使我惊惧起来,我一下子在河岸上站了起来。我往河边走了几步,确信他们是活生生的人之后,我的恐惧才去掉。

他们乘坐着两条小船,往这边漂。两条船就像一个巨大的镜面上水银剥落的那两个斑点。那两个斑点,会发出尖叫,带着标准的普通话话音的尖叫。我听到这种尖叫声,老毛病又犯了,嘴巴条件反射似的,一张一闭。后来,我不由自主地也尖叫起来。

他们就是村里正在等待的知青。

关于他们上岸的情景,关于我和他们相遇时的情景,可以写成一部书,像克洛德·西蒙受普桑的绘画作品启发写成的《双目失明的奥利翁》那样的一部书。我现在只想拣一个细节说一说。他们上岸之前,不光看我的脸,也看我的腿。我的腿被岸边的流沙深埋着,看上去就像没长脚一样。为了让他们知道我长有脚,我把脚从沙中抽了出来,然后把拎在手中的凉鞋套到脚上。我的想法是这样的:不要搞错了,我们枋口人都是有脚的,跟你们一样,都有腿有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