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进村(第2/6页)

付连战这次没有发火,或者说,他没有把火气发出来而是藏在肚里。他说,听说有人称知青是鬼子,谁再这么胡说,就把谁的嘴贴上胶布。他说什么叫鬼子你们懂不懂?日本人和美国人才叫鬼子,知青不叫鬼子,知青叫什么?知青的全称是知识青年,他们是来枋口建桥的,在济水河上架上一道桥。

其实把知青说成是鬼子,并不是枋口人的说法。我们后来才知道,那是付连战的村子里的人的说法。付连战的家在官庄村,离枋口有二十里地。那个地方的小孩看到许多知青都留着小胡子,就把他们和电影中的日本人联系了起来。其实大家都见过胡子,大家没见过的是修剪得整整齐齐,只在嘴唇上面长不在下面长的胡子。付连战这次是先下手为强,或者说,先给大家注射预防针。认真说起来,枋口人把知青称作鬼子,是从付连战开始的。这是乔老师后来告诉我们的。关于付连战,乔老师说过一些很精辟的话,至今我们仍然印象很深:付连战的前两任老婆先后死了,乔老师说,那是因为老付的那玩意儿不顶用,让人家旱死了;付连战的头顶是光的,乔老师说那叫鬼剃头,是那两个旱死的女鬼给他剃的,女鬼被他气成神经病了,本来是要揪他的那玩意儿的,临下手的时候弄错了,等等。乔老师说,他太懂老付了,老付肚子里有条蛔虫,他都知道。

现在想起来,校长付连战那天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布置接待任务。他说知青们明天就到,大家要和村民一起到路口迎接。他要求同学们明天早上起来,一定要洗脸。老付还说,洗脸的时候,顺便把脖子洗一下,有的人的脖子已经变成黑车轴了,这是不好的。老付说的没错,在夏天,我们每天都要跳到河里洗澡,但我们从不洗脸。不但不洗脸,我们还要把脸上涂满河泥,像泥鳅一样在河岸上走来走去。当然,女生除外。

老付交代过任务,又对乔老师说,你去写标语吧,今天的课不上了。乔老师说,这堂课上完他就去写标语。老付愣了一下,说:我说了,不上课,写标语去。

老付的命令是对的,这课不能再上了。我们都不想再上了,上下去只能是我们吃亏,乔老师肯定又会拿我们撒气。所以,尽管我们都讨厌老付,但老付话一出口,我们就欢叫起来。

当时发生了一件小事,我们不妨顺便提一下。付连战话音一落,就有一个人从教室的后门跑了出去。那个人就是写这篇小说的李洱。我在大家的欢叫声中,跑出教室,直奔乒乓球台。乒乓球台用砖头支在几棵榆树之间,课余时间,那里是兵家必争之地。我奔向球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发现并没有人追上来,就想:这球台今天非我莫属了,我想和谁对打,就和谁对打。我站在球台边,用树枝扫着上面的树叶和鸟粪,同时想着,先满足谁的要求,让谁来打,是福贵呢还是万龙?

球案扫清之后,我就坐在上面,一边摇晃身体一边等待福贵和万龙他们来给我说好话。摇晃给我带来一种眩晕感,使我感到非常舒服,于是我就摇得更厉害。球台也跟着我摇晃起来,到后来,是球台在带着我摇晃,即便我不用力,我的身体也在球台上扭来扭去。我在球台上又待了一会儿,眩晕感消失之后,我突然有点害怕。

别以为我是害怕球台倒塌砸伤自己,那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我相信在它倒塌的一刹那,我会像一只鸟那样突然飞离。

一直没有人从教室里出来,是这个事实让我有点害怕。现在,校园里见不到一个人影,付连战好像还在教室里讲话,同学们早该出来了,可他们现在却在教室里喊着口号。

又过了许久,他们才出来。他们排着队走出教室,然后又挨着墙站成两排。乔凡新在喊着口令,同学们在向右看齐、稍息、立定、向前看。他们都看到了我,可都没有什么反应,我从球台上跳下来,站在榆树下,想:我究竟是过去还是不过去?跑过去还是走过去?跟乔老师报告一声再进队伍,还是直接进队伍?我这么想的时候,脚已经带着我往前走了几步。乔老师突然转过身。好像他的屁股后面长有眼似的,他看见了我的移动,突然转过身,命令我原地踏步,然后立定,然后向前走,走到球台跟前,立定,向后转。这期间,同学们嘻嘻发笑,像看猴那样发笑,像被谁胳肢了一下似的发笑。然后他们就把我忘了。他们在乔老师带领下,喊着冗长的口号,他们越喊越兴奋。他们每喊一句,我的嘴巴也要条件反射地动一下,可是我无法把整句话重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