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黑夜降临,风把窗玻璃背后的景物吹得东摇西摆。街上的指示牌和交通灯在狂风中乱晃,树梢拍打着它们。大学城一角的垃圾桶已经被掀翻,风卷起一切,吹飞干叶子和报纸的碎片。前一秒,大风才呼啸着把所有的树顶都拖向一边,使街灯也跟着摇晃,下一秒,它就迅速地换了方向,又再次席卷而过。风速渐强,它挑衅似的晃动着街上的车辆,把越来越多的袋子、铁罐和废纸高高卷起,像是在对抗着眼下和谐的秩序,对抗着笔直的、编号整齐的大街小巷,对抗着这城市绘制出的水平和笔直的线条,对抗着这里完美的设计。

我听到哈米从卧室走出来的声音,他的匡威鞋底的橡胶在镶木地板上摩擦出声。我已经在客厅待多久了?5分钟,10分钟?窗户在夜里变成了一面镜子,我在它上面看到他的影像越来越近,直至来到我身边,我们一齐向外面的街道望去。

“所以,那是什么时候?”他终于发问了,他的声音打破了我们共同营造的静默,“你是什么时候参军的?”

我想跟他说我没有讨论政治的心情,但我担心那像是一种逃避。除此之外,他也许会以为我当兵的时候无恶不作,但事实上我只是在拉马特甘的一名副福利士官。多大的事?又不是一个严肃的阿拉伯杀手。

“1991年到1992年,”我干巴巴地说,窗户里的影子呈现出一种苦相,“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我甚至不清楚我们是怎么聊到这儿的。”

但我确实是清楚的,我非常清楚,这是不可避免的。昨天,当我们等地铁的时候,他问我是怎么认识安德鲁的,我回答时甚至没有想到我们曾在同一个基地服过役。我告诉他,安德鲁没有家人在以色列,所以以前会在周五跟我回家吃饭。每个人都爱他,他变成了家里的一分子。我东拉西扯,像是叽里呱啦地说话和开玩笑能让他忘记我在开头是怎么说的一样。“安德鲁甚至会在我和我男朋友待在集体农场的周末去拜访我的父母。”我告诉他。接着,我停下了,因为我第一个男朋友艾维查曾经是一架直升机的副驾驶员。我想象着他飞过拉马拉,在哈米母亲的房子上空驾驶直升机迅速掠过。

“是我在提问。”他提醒我。

他的影像依然盯着窗外,我有一种想触摸他的强烈欲望,想靠在他身上,想再次进入他的身体。像是有一部分的我昨夜埋在了他身体里,而此刻的我想完整地进入他的身体。我颤抖起来,从昨晚开始的缺觉突然渗入骨髓,让我十分不适。

“等等,1991年?”他从窗户前转身面向我,诧异道,“我1991年的时候在监狱,待了4个月,在约旦河西岸的小村德哈赫利亚。”

我的心骤然下坠:“监狱?”

“那儿有几个女兵,所以我们可能——”

“为什么?”我的声音受到了惊吓,变得又细又虚弱,“你做了什么?”

就像他可能想象我是一名穿着IDF制服的士兵,武装着来复枪一样,我看见他的脸从一辆装满了囚犯的巴士车的车窗向外看,像是电视里一闪而过的新闻画面。我看见他和其他的囚犯一起戴着手铐,双眼蒙着黑布。

“只是因为乱涂鸦,”他不屑一顾地说,伸了伸懒腰,将手臂朝天花板探去,“我和我哥哥奥马尔,他们逮到我们在画一面旗子。”

“乱涂鸦?”

“在希伯伦的一面墙上。”

“然后,就因为这样……”我确实震惊了,觉得难以置信,但心里清楚,这因为惊讶而倒抽的凉气中也包含了一定的安心,“四个月?”

“是啊,那些渣滓,”他打着哈欠说,“乱涂鸦违反了那儿的法律。”

但是,你以为他曾经做过什么?我嘴里有种酸涩的味道,反问着自己:一次恐怖袭击?愧疚万分,像是他也许意识到了自己曾出现在我一闪而过的幻想中:在一群戴着手铐、蒙着双眼的人中间,在恐怖分子和可疑的破坏者中间——我转身面向窗户,眯着眼看在风中摇摆的树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