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新村如何成为古都(第5/6页)

中兴新村就是一个被历史发展轨迹「遗弃」了的城市,它的动能突然间随着「冻省」而「冻结」了,时间往前走,台湾社会其它城市乡镇也都往前滚动,只有它留在原地,安静而且安定,变成了,呃,一种「古都」。

昨天还是全新起造的「新村」,今天就变成缓缓老去的「古都」,历史进程有时候未免也太捉弄人了。

但感伤有什么好处?我反而还庆幸台湾凭空掉下来一个「古都」呢。现在难道不是给我们一个机会,学习如何保护、保存一个古都的时候吗?

把中兴新村变成一个「现地博物馆」如何?这片占地广大、建设完整、充满独特经验的「古都」,是让我们看见城市如何由某种意志而生,又因某种意志而死的「田野实证」,它可以成为一个未来研究学习、体会理解的「完整个案」,在知识上的意义是不得了的。

有的人可能不喜欢「中兴新村」代表的国民党霸权时期的回忆,更看不顺眼它缺少政治正确的「台味」(要说台湾的Chinatown,中兴新村比台北市更有资格),但让我们宽阔大方一些,政治上台湾人早就得胜了,如今没有台湾人的「庇护」(blessing),没有人可以当选总统的,台湾人已经当家做主了,任何在台湾发生过的事现在全成我们的「文化资产」(不再是悲情记忆),昔日留下的孔庙是这样的意思,今日保留中兴新村也是这样的意思(千万别改它的路名、楼名,也不要拆掉那些如今看起来颇为尴尬的各种铜像)。

新村已经「古老」,我们要如何保留它的「古老」,而不至于「毁坏」?我们又要如何让它可以生活,可以观光,但又时间停止,不要再有变化?这当然都是颇有挑战的课题,台湾学习做一个有教养的国家,这样的课题绝对不可或缺…。

唉,我本来返乡参加姨丈的葬礼,为什么脑筋不肯休息,想起一座城市的生与死呢?

也许是我这位「外省亲戚」带给我的感慨,他诚实平凡的一生受到大时代的浪潮冲刷,也许一直有着「此身非我有」的沧桑之感,他曾经寄身在「反共基地」里一个奇特的「乌何有之乡」,无法回家,却在此地娶妻生子,落地生根,成为台湾社会的一员。他在这里慢慢重建起家乡的「滋味」(用台湾的食材做出记忆中家乡的菜肴),重建「家族法统」(一张红纸的祖宗牌位,以及他所相信延续香火的传宗接代),他在这里接受了民主的洗礼,眼睁睁看着国民党的垮台(以及变成面目全非的「台湾国民党」),最后他更终老于此,也葬身于此,他和蒋经国或马英九一样,「也是台湾人了」。

中兴新村,诉说的就是几十万流亡台湾各式各样的外省人故事,它像是个超大型「眷村」,但和眷村又不相同,它不是军队的文化,而是公务员的文化。中兴新村鲜少目不识丁的老粗,居住者大部分颇有文化与教养,但他们大部分也不是有权有势的人,不过是在官僚体制基层讨生活的人,这样的生活不一定是他们的选择,但在那个战乱流离的时代,这是他们仅有的选择。

我的四姨丈走了,和他同时代的流亡朋友也纷纷走了,还没走的也很老了,我在葬礼上看到许多哀戚的老人,那是他的同事和朋友,葬礼中的年轻人很少,冻省之后的中兴新村,连新一代的公务人员都很少了,现在这里是「人口移出」的地方了,和我的农村家乡一样,新血不会再来这样的地方了,或者我可以这样说,姨丈的时代和中兴新村的时代,都要结束了。

也许我们真应该听听小说家做为预言者的逆耳忠告,也许我们真应该为保留记忆做一点努力,这里恰巧有一个城市突然被遗弃,突然冻结成一个时光胶囊,突然有了成为古都的条件,我们要不要给「新村」成为一个不受遗忘、也不受破坏的「古都」的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