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绿光往事 新村如何成为古都(第4/6页)

这一刻,我回来参加姨丈的葬礼。车子一个转弯,经过了小公园,熟悉的巷道映入眼帘,同样的二楼公寓,同样的红砖围墙,同样的矮树篱笆,连巷口的榕树都还有着相同的弯腰姿势,我知道我已经又回到魂牵梦系的旧地。几十年来,我去过的每个地方都变了,唯有中兴新村没有变。

其实它也变了。变得有一点衰败了,房舍的老旧沧桑浮现了,各种暂时使用的违建也横七竖八的生长了,昔日簇新的办公楼如今也褪色了,招牌与商店也变多了…。但其他台湾乡村都变了面貌,它却大致还和四十年前一样。

我来到位于新村山脚下的殡仪馆,坐在略嫌侷促的小礼堂里,丧礼乐队是穿着开衩短旗袍的辣妹,像「女子十二乐坊」一样,正用胡琴、古筝等乐器演奏着不知名的哀乐,但曲子我愈听愈觉耳熟,最后我才恍然大悟,乐曲其实是放慢了速度的罗大佑《爱的箴言》,没多久又有一首曲子被我认出,那是放慢转速的《月亮代表我的心》,台湾的世俗葬礼一向「与时俱进」,永远能够吸纳新的元素成为新的内容,和布袋戏一样。

坐在礼堂里,在哀乐缭绕中,我忍不住低下头想,台湾究竟该旧还是该新?或者用时髦的话说,台湾该「守旧」还是「创新」?从前这个题目容易回答,但今天这个问题可就难了,我们已经知道「历史」得来不易,我们不会轻易放弃任何已经拥有的东西。这个问题放到中兴新村来,我们应该怎么想?

中兴新村的建造理由与建造哲学是过去的历史了,今天我们已经不再可能用如此激烈的手段和天马行空的想像力,去对付某一个存在的环境,也就是说,我们是不再可能建造另一个「新村」了。但已经逐渐古老的「新村」怎么办?我们要拿中兴新村怎么办呢…?

我想起朱天心小说《古都》里的台北,一个恣意破坏记忆的城市,叫人想让记忆驻足流连也难。事实上,何止是台北,你回到台湾任何一个你成长的城市乡镇,你都会发现找不到昔日的故厝(已经拆掉了),甚至找不到昔日的街道(已经拓宽改建了),你可能也找不到旧日的学校或校舍、古庙或庙前的老榕树…,那些做为你记忆座标的足迹碑痕都已流转变换,你忍不住要问:「这是哪里?」甚至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存在过」。

比较起来,至少朱天心在小说中找到「对照组」是日本的京都,京都相对就是沉静安稳的存在,我们蜉蝣般的生命虽然不能丈量「千年古都」的意义,不过年复一年你重游旧地,发现古庙还在此,老树还在彼,百年老店也还在营业,你的心情因而是安定的。

但我这个「社会科学」的学习生,很快地就找到「同情」台北的理由,一种也许我可以称为城市的「社会动力学」。在我想,台北很难成为古都,是因为它还很「有用」,每天还在发展,而发展就是变化,发展就是破坏,它很难不成为一个破坏记忆的城市。只有一个城市「过去的地位」比现在重要,比未来重要,它才能有一部分「没有用」,它才能成为一个,唉,所谓的「古都」。我说的确实就是台南或鹿港那样的例子,它们过去曾经极重要,如今因为某种缘故不再撑得起原有的架构,台南不再是行政中心,鹿港不再是集货商港,它们原有的发展动能停住了,因而「变成」古都。

也就是说,包括日本京都在内,古都大多不是「自愿的」,它们大部分是被历史前进路线「遗弃」,失去了变新的动能(也就是使用的功能),它们就停在那里,时间冻结,成为某一种「过去时刻的胶囊」,也就是所谓的「古都」。只要给任何「古都」再度发展的动能,譬如苏州变成高新科技园区的例子,地产开发商就会像「使有机物腐败的细菌」一样,让你的城市立刻变了样,你得要费尽千辛万苦的力气,才能免于记忆被完全抹煞。我所说的「千辛万苦」,指的就是今天的欧洲各国,为了保存古城或古城区,他们必须拥有众多深知历史资产意义的居民,愿意为共同的文化遗产牺牲许多发展的机会,更必须放弃种种更动古迹与文物的自由,才能换来「主动的」(也就是「自愿的」)某种可以留住记忆的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