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持子之手(第4/7页)

这个画面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我脑中,可是最近读的一本书却又把带回那一个回忆里。

那是大学问家乔治.史坦那(George Steiner, 1929-)的自传《勘误表:审视后的生命》(Errata: An Examined Life, 1997)。我本来就是史坦纳的书迷,他的自传英文版我也早早就买了,不知什么缘故始终没有打开来读。去年年底无意中发现这本书竟有中译本(台湾行人出版社,2007),这恐怕是史坦纳罕有的中文出版品吧?我能想到另一本中译可能是他的《Lessons of the Masters》(2003,中文译做《大师与门徒》,是台湾立绪出版社出版的),相对于史坦纳的等身着作,这样的翻译数量和成绩简直不成比例,而他的代表作《巴贝塔之后》(After Babel, 1975)即使到了三十年后的今天也还未见中文翻译的尝试呀。

史坦纳的传记是极有意思的,因为书中几乎显少「事件」。别忘了这是一位一生都在书房里读书做研究的纯学者,社会上的大事件、大行动,或者大阴谋、大破获,大体上都是与他无缘的。既然故事不发生在「身外」,只好波涛汹涌在「胸中」,他在书中反覆追索自己思想的来历与转折,弄得生平的「故事」几乎都变成了抽象的「辩证」。但大师的敏锐和渊博,即使没有「故事性」也写得峰回路转,引人入胜。其中他在书中提到在他「快满六岁生日」的某一天午后,他的父亲如何以一种若有似无的「心机」,设计了一场「诱引」他阅读希腊荷马(Homer)史诗《伊里亚德》(Iliad)的过程,父亲牵着小孩的手,一行一行读着希腊原文给小孩,让小孩在荷马温柔而残酷的诗句中,第一次经历了「经典」带来的战栗。那个一大一小父子共读的画面,极可能是我历来读书所读到的最动人的「文化传承」场面,而我在那一刻竟不禁油然想起四十几年前的一桩往事…。

「乔治.史坦纳(George Steiner, 1929- )在他那部看似平静无波的自传《勘误表:审视后的生命》(Errata: An Examined Life, 1997)里,写到童年时他的父亲如何携他之手、富于心机地、也循循善诱地,教导他爱上古典希腊文,也经验了生平第一次「经典的战栗」的一段往事。

他在书中说,在他「快要过六岁生日的某个深冬之夜」,父亲一如往常亲自指导他晚课,却「出人意表」地打开了荷马史诗《伊利亚德》(Iliad),讲了其中一段故事给这位心智才刚开启的早慧小孩听。说这件事「出人意表」,是因为在此之前他的父亲并不让小乔治自己读「那本书」(可能是父亲觉得时候未到,或者只是因为他父亲要求一种纪律,他要求小孩一本书未读完,不可进行另一本书)。

父亲读给他听的是《伊利亚德》的第二十一章,也就是希腊联军当中最骁勇善战的名将阿奇里斯(Achilles)在河边大开杀戒的那一段,着名希腊古典翻译家罗勃.法戈斯(Robert Fagles, 1933- )将此章加注标题为"Achilles Fights the River"(企鹅版页520),而邓欣扬中文译本(远景,1982)也把此章命名为「阿奇里斯力战河神」。后来我向学生们提起这段故事,现在的大学生已经很少读过《伊利亚德》原作(不管是那种语言的版本),我只好加上注解说:「阿奇里斯就是电影《特洛伊》(Troy, 2004)里头帅哥布莱得.彼特(Brad Pitt, 1963)演的那个角色…。」大家立刻都微笑点头,表示明白了。

父亲读给小乔治的《伊利亚德》,先是用约翰.海因里希.福斯(Johan-Heinrich Voss, 1751-1826)的德文译本,在这里也许应该增加一点说明,乔治.史坦纳的父亲本是担任奥地利中央银行高官职务的犹太人,一九二四年他深信德国人对犹太人的仇视终将引发大难,遂举家迁往巴黎,乔治.史坦纳就是在巴黎出生,但父亲从小要求他读书不可偏废,所以他成长与读书的语言是平均分配在英文、法文和德文上,几乎都是母语,生活背景上也充满着多种语言。(他在书上说「我美丽动人的妈妈通常偶某个语言开头,以另一种语言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