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持子之手(第2/7页)

我不敢置信地回到客厅,看着挂钟明白写着五点半不到,天光还像深夜一样是深墨色,只有东方微微有点浅蓝的颜色。我有点泄气地坐在椅子上,父亲还是比我更早,而且也无意等我,尽管我已经比所有的小孩都早起了。

父亲回来也一样没看我一眼,整个白天他都出门办事,我根本不知道这个约定是否还有效,而且,也许父亲一出门就是回到深山的矿场,再回来可能已经是一个月以后。当天晚上父亲出现在餐桌上时,也许是他看穿了我期待的眼神,轻轻抛过来一句:「明天要再早一点呀。」

夜里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一直想要找到一个可以更早醒来的办法,但睡眠是多么难以掌握的一件事,它似乎有自己的意志,睡眠控制着我,而不是我掌握了睡眠,只要一入睡,你永远不知道睡眠何时才会释放你。我想着这件事,内心觉得有点哀伤,我们能够控制的事何其稀少,控制我们的力量又何其之多。而那些比较有控制力的大人,他们是如何做到的?

我好像昏昏沉沉睡去,又好像在睡梦海洋上漂流,载浮载沉。突然间,我又完全惊醒了,四周都是黑暗包围,也都是沉睡的气息,没有一丝要天亮的意味,我不能确定这是十二点、还是早上两点,或者任何其他时间。但此刻我的耳朵似乎无比清明,我几乎可以听见客厅挂钟钟摆摇晃的嘀答声,我甚至觉得自己听见隔壁鸡笼里公鸡梳理羽毛的窸窣声。最后,我听见客厅的挂钟敲起钟来,当,当,当,当,敲了清脆的四响,所以这是早上四点了。

我在被窝里保持躺卧的姿势,觉得内心无比清醒,我决定用这样的状态等待天亮的来临。没多久,我听见父母亲的房里有声响,然后我听见一个人的脚步声,这个脚步声较为沉重,所以应该是父亲的脚步声了。我听见脚步声走往浴室,然后我听见马桶冲水的声音,然后我又听见漱口的刷牙声。

我偷偷在被窝里套好衣服,轻巧地滑出被窝,我蹑着脚走向浴室,等在门外。不一会儿,里面的水声停了,父亲穿着睡衣走出浴室,我站在他面前,有点怯怯地说:「爸,我好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父亲似乎不感到惊讶,他笑了笑说:「现在还早,我们可能要再等一下。」

我坐在客厅等待,父亲回房去,房间里又安静了。不久后,妈妈倒是先出房来了,她的头发已经梳好,衣服也穿整齐了,她看见我,笑了笑说:「今天起得这么早?」然后就往厨房去了。

再过一会儿,父亲也装扮完毕,他穿着白色衬衫,灰色西装裤,外面加上一件绣有「台湾电力公司」字样的蓝夹克,脚上是他那双每天擦得亮晶晶的皮鞋,手上还拿着他的登山拐杖。他似乎心情很好,带着笑容,也不多说,看了我一眼,就往门外走去,我赶紧起身跟向前去。

出门之后,父亲往左边走去。我们家门前就横亘着繁忙的省道,如果向右走,我们就会经过邮局,还有邮局隔壁的包子店,再向下走就会到达市场,但我还太小,从来还没有被允许去到那么远的地方;如果向左走,不久之后就是这一排有着骑楼房子的尽头,我们就会走到两旁都是田地的路上,再过去,那是哥哥姐姐上学的七堵国民小学,那也是我尚未被允许前往的地方;再过去,那是我从未能想像的世界了…。

父亲和我两人往远处走去,街道尽头就是农田了。

我们走在铺着细砂石的人行道上,中央则是铺有沥青的车道,偶而有载运货物的卡车呼啸而过,掀起一小阵旋风尘沙,小石头则在我们脚下发出轻微的滚动摩擦声。道路两旁放眼看去都是一片片种植稻米的农田,道路与田地之间有小小的灌溉沟渠,清澈的流水不断淅沥淅沥地响着,与尚未平息的虫鸣声相互应和。远方天上才刚露出一点亮光,天色还是深沉的蓝黑色,空气冷洌,扑面有微微的刺痛,路边的野草上仍然可以看见白色粉末般的结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