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二姐的抽屉(第3/4页)

但二姐没有我这种凡俗的贪玩欲望煎熬,她坐在她的小书桌前,背对着榻榻米上其他的全家人(其他人全部围坐在一张榻榻米上的矮几上,各据一角,读书或做家事),面对她的书本,半垂着眼睑,好像入定的观世音菩萨一样,嘴里唸唸有词,一读起书就是全神贯注好几个钟头,毅力耐力都惊人。而我在一旁早已经被瞌睡虫纠缠得头脑不清,决定放弃作业去睡觉了。我和弟弟七手八脚把蚊帐搭起来,关掉大灯,钻进被窝,当我们昏沉入睡之际,我回过头,还可以看见角落小书桌的台灯亮光和一个端坐的身影,二姐还继续在用功呢。

二姐严肃认真近乎神圣,虽然没有大我几岁,我们几个弟弟都不太敢和她讲话。但她那张小书桌特别令人羡慕,她每天从抽屉拿东西出来,或者阅读或者整理,一遍又一遍,里面都藏的些什么宝贝呢?我既好奇又不敢直接问她,一直在想,那一天也许可以偷偷看看二姐的抽屉。

但偷看二姐的抽屉是令人紧张害怕的。我搜索父亲的抽屉并且乱动他宝贝的制图用具,并不感到害怕,父亲好像不会介意我们动他的东西。我偷看大哥橱柜中的藏书,大哥是个温和谦恭的人,很少生气,被他发现了好像也没关系。大姐没有抽屉也没有橱柜,我完全不知道她把东西放在那里,也许和衣服一起放在衣柜里。妈妈的东西都放在一张小小的梳妆台,我早就全部搜索过一遍,但我只找到一本用包装纸包起来的日文汉药书(每当我们生病时,妈妈就翻查那本药书,再到中药店抓药回来煎)、还有一本横线笔记本(里面用铅笔和极小的字体,记录着家中每一笔的开销,譬如空心菜二毛,水费十二元,药房注射三元等)。

二哥、弟弟和我,我们三个小的都是连放东西的地方都没有的。但我们睡在榻榻米上,每个人都占据一条榻榻米缝,我把零钱、纸牌、弹珠,还有一小截用来防身的钢筋,都藏在榻榻米之间的夹缝里。有时候弹珠赢得多了,就不得不找一个罐子装起来,藏在碗橱底下,和各种酱瓜混在一起。

然而二姐是有抽屉的人,她甚至是个有书桌的人!虽然那只是一张很袖珍迷你的书桌。拥有抽屉与书桌的人,会在里面藏些什么宝贝呢?我忍不住好奇地想知道。

搜索二姐的抽屉,机会其实是很多的,她升学考试在即,每天都上课到天黑,而我才二年级,每天只上半天课。我有一整个半天可以翻查她的抽屉,不怕被她撞见。

日子终于来临,这一天下午,父亲出门去了,妈妈正在客厅里忙着她的三毛钱一件的毛线衣加工,似乎没有人会注意我的行动,我决定要趁机来好好检视二姐的抽屉。

蹑手蹑脚进了榻榻米大房间,来到二姐的白色小书桌前,小书桌不但有着细柔木纹的触感,更有一种木头的香气。我轻轻把抽屉打开,抽屉沉甸甸的,显然内容丰富,但抽屉木工细腻,轻轻滑动就可打开,而且不出声响。

先打开的是左边抽屉,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本干干净净、纯白无瑕的《国语日报字典》(父亲的书桌上还有另一本全家公用的大型辞典,早已经被翻得破烂不堪),字典底下则整整齐齐一叠叠放着旧课本和笔记本;旁边则放着好几只削得近乎完美的铅笔和橡皮擦,也排得整整齐齐,底下还有一把塑胶尺和一把圆规。前面空位整齐地排了四根黑色发夹,和四根当时还很稀奇的回纹针;一旁,有点突兀的,放了好几颗不同种类的钮扣。笔记本里有的夹了剪报,大部分是一些报纸副刊的散文作品。旧课本里则有几页夹着干燥树叶,有槭有枫,不知道是那里捡回来的。

再打开右边抽屉,我心里暗叫:「找到宝藏了。」因为那是一叠课外书,大部分是一本名叫《小学生》的过期杂志,一共有六本之多,但也有一本单本的《德国童话故事》,和一本省教育厅编的《全国中学生征文比赛得奖作品集》,另外还有两本书法的字帖。在那样匮乏穷苦的年代,这个抽屉算是丰富的藏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