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阿雪(第4/4页)

回家的童养媳通常能安静了一阵子,变得沉默而多心事。但离家一次最难,第二次便容易得多,她已经熟门熟路了,只要一有情绪波澜,女孩就又逃得无影无踪。阿嬷的反应仍是不生气,她耐心地打探并等待消息,然后再次出门去寻她,找到之后又劝回了家。

一次两次三次,妈妈也看不过去,忍不住说:「她如果不想住我们家,就随她去吧,找回来又跑,没完没了。」阿嬷还是叹气说:「从小看到大,呒甘呀。」

最后一次找到那位跑了多次的童养媳,她已经跟了人家,也生了小孩,阿嬷还劝她回家,童养媳哭说:「那我小孩就没妈了呀!」阿嬷说:「不然连先生囝仔一起都回来好了。」

阿嬷的想法是,如果童养媳跑了,那是财物的损失;如果她带回来一个先生,最好还有儿子,那家里增加了劳动力,那就算是赚了。这种「亲情算术」是对是错不好一言而决,但结果是小媳妇真的带了先生小孩回来,家里凭空多了一些完全没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有时候家里要做一些事,譬如修缮老家的房子,全家各户一分摊,虽然过程吵吵闹闹,「人多好办事」,一下子也就做成了,阿嬷的远见,看来不是没有道里的。

我听了许多老家的童养媳故事,现在来到我们家的阿雪就是货真价实的一位,我是充满好奇的。阿嬷年事已高,阿雪几乎是贴身的看护,这位童养媳已经没有「标的」丈夫,阿嬷也舍不得还人家,留在身边像女儿一样疼着。阿雪也很听话孝顺,在家刻苦耐劳又肯做,大家都当她是不可或缺的亲人了。

陪着阿嬷来访的惊鸿一瞥,她们就回去了,我就没再见到阿雪。几年后,我突然听到妈妈对三阿姨说:「唉,阿雪跑了。」三阿姨也感到惊讶:「怎么会这样?那么乖的女孩。」

妈妈说:「她不甘心关在家里,央求要出去工作,让她去工厂,大概被男人骗了。」两人一阵唏嘘,三阿姨又问:「阿嬷有没有说什么?」妈妈说:「也吵着说要去找,但已经那么大岁数,不知找不找得到?」

妈妈低估了阿嬷的毅力了,不久之后,阿嬷在基隆找到了阿雪,已经和一位名叫春生的船员同居了,肚子也大到藏不住了。阿嬷还是劝回了阿雪,春生大哥也跟着住进了我们老家。

我再回渔港老家做客时,春生和阿雪已经是招呼我和父亲的主人了。他们的房间独立装潢过,老家其他房子还是泥土地和木头床,他们的房间则贴了磁砖,还有一只弹簧床,我无意中还窥见一台大同电扇和摆在床头的洋酒。但阿雪老得很快,几年前还是无知小女孩模样,如今是三个小孩的妈,丰满的胸部肥大下垂,脸上也开始有了皱纹。

最后一次听到阿雪的消息,那是办完阿嬷丧事后,父亲和叔叔们正在商量分家产的事,三叔说:「阿雪说她也要一份。」妯娌们开始七嘴八舌吵起来,有的骂她不要脸,又说她凭什么,有的说她:「根本就不是詹家的人。」父亲沉吟半晌,最后抬起眼脸,宣布似的口气:「她照顾阿嬷那么多年,她该有一份…。」

但我们老家童养媳的故事,到这里是最后散戏的一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