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末子阿姨的婚礼

战争之际,似乎亲人容易死去。倒不一定是因为刀兵之灾本身,虽然每个人也都能说出一些空袭时砲弹如何从发梢掠过,或击中邻居的惊险故事,但我听到的直接死于空袭或射击的平民故事还是比较少,大部分是死于战乱流离、疾病无药可以医疗,或者是营养不良等的间接原因…。

与战争经验同时常常听到的故事是疟疾的流行,妈妈说患染痲剌痢亚(Malaria)打起摆子来很痛苦,一阵冷一阵灼烧,不断出汗,好像要死去一样,但发作一阵子痛苦又会突然消失,你还是得没事人一样爬起来生火烧饭,煮饭煮了一会儿,摆子又急急发作了,忍不住时只好丢下煮了一半的饭,再挣扎去床上盖着棉被发冷发热,好了再起来工作,也继续等待下一次的发作。

妈妈说这样的往事说得稀松平常,因为无药可医,痲剌痢亚传播又广,好像身旁亲友都轮流染病发作似的,这些故事也因而听起来不像灾难或悲剧,倒像是在说早上起来轮流去吃一碗豆浆那样的日常生活琐事。但毕竟许多亲人还是在那个时节里死了,生离死别的遭遇也多了。

「那时候没东西吃,也没有药医病,只能眼睁睁看她倒在眠床上,一点一点死去。」妈妈淡淡地叙述她自己的母亲,也就是我未曾谋面的外祖母,在战争中过世的往事。

妈妈是家中最大的女儿,已经嫁人,和她还很年轻的母亲一样,都得料理一个家,她们之间的关系因此更好像是姐妹或者相互打气的朋友,而不是母女。但外祖母在战争中经不住生病的折磨死了,身后留给母亲尚未成年的一个弟弟和六个妹妹,这还不包括另外在战争中夭折的最小的一个…。

妈妈讲到往事,提到这些自己的弟妹,才开始真正长吁短叹,因为这些众多弟妹的油瓶才是她内心最大的压力,她那个时代一个无力谋生的女子,这样的命运可以变成巨大的悲剧,可是父亲似乎是毫无反对意见地接受了这些来自婚姻的新牵累,也肩起亦兄亦父的照顾责任,直到他们一一成家立业。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的这些阿姨们提及父亲时都还恭恭敬敬地说,欧尼桑(日语称呼哥哥的敬语)如何如何;妈妈和她们说话也总是说,「恁阿尼仔待你们不薄啊,一个个把你们养大,他有一口饭,你们就有一口饭呀!」阿尼仔就是欧尼桑的暱称,小时候家里的用语有许多这种日语变台语之后的变体语言,我长大之后学了一点日文才弄得明白。

一个家庭剧变可能带给妈妈长期的心理压力,总觉得亏欠先生和婆家,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也变得很严厉。但对我们这些小孩来说,这可是一件热闹好玩的事,我们还不懂得什么是生存压力,只知道很少有其他朋友家里住着这么多年轻美丽的阿姨,每天忙进忙出。

年轻的阿姨们忙些什么?忙得就是我们这些更小的小孩。我们每个小孩都「分到」一个阿姨,像是特别照顾我们的奶妈一样。这些「分配」好像没什么规则可循,像我就「分到」家里年纪最小的阿姨:「末子阿姨」。

末子阿姨是妈妈家中最小的妹妹,妈妈叫她Sueko,也就是「末子」的意思,但我们小孩不懂日文发音,只是跟着大人叫:「苏雷可,苏雷可。」

末子阿姨有一段时间曾被送到别人家收养,妈妈可能是想减轻夫家的负担,其他妹妹比较大,已经有一些较强的个人意志,最小的妹妹还小,就送到人家家里去了。那个时代「童养媳」的风俗还在,也有人愿意收容,但到了人家家里一阵子之后,大概是不习惯,或者受到不好的对待,末子阿姨又逃了回来,妈妈不忍心,何况父亲也觉得不必如此,末子阿姨就留下来了。

留下来的末子阿姨有一点心理不平衡,又正是青春期的叛逆少女,她是唯一会和妈妈顶撞的阿姨。但末子阿姨的叛逆和脾气并不用在我身上,她做家事时,累了会发脾气,觉得老幺没人疼。但她负责照顾我时,她总是大眼睛瞪着我,满脸堆笑逗着我玩,对我好极了;我顽皮惹妈妈生气时,她总是匆匆把我抱走,生怕我会被妈妈责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