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家族私史 六阿姨的聘礼

两位工人模样的男子吃力地抬着一个木头架子上楼来,狭窄的楼梯通道让他们回旋困难。抬上来的架子约莫是六尺长、两尺宽,架子上满满地放着一个一个的大饼,大饼上贴着一张红纸,写个囍字。两个人把木头架子抬进来,放在榻榻米上,低头欠个身,算是行了礼,父亲正襟跪坐,头发梳得油光整齐,他弯腰深深鞠躬回礼,工人们随即退了出去。

紧接着又进来另外两名工人,这回我认出其中一位是附近糕饼店的师傅,毛巾还绑在额头上,他们抬进来另一个木头架子,架子上一样满满摆着贴有囍字的大饼,父亲再度鞠躬回礼,他们也退出了。然后是另外两名工人,架子上是同样的大饼和装饰;然后再有两名工人,又是一架子的大饼…。

可能已经来了约莫十个架子,榻榻米上已经排得到处都是了,架子上都是一模一样的喜事大饼。但工人和架子还没停,像水流一样,来了一队,还有一队。楼梯口已经挤满了好奇窥探的邻居小孩,使得搬运工人的行进速度更加缓慢,我们自家小孩一样好奇,我躲在妈妈背后观看,哥哥姐姐们则藏在父亲背后的房间,拉开纸门张望着。

突然间,工人抬进来架子上的内容主题起了变化,这一回架上不是大饼了,而是一堆一堆的糖果,有冬瓜糖、花生糖、牛轧糖,还有大块的冰糖等等,五颜六色,十分诱人。两名工人退出去,另外两名工人上楼来,同样是一架子五颜六色的糖果。探看的人更多了,不再只是小孩,连大人都来凑热闹,父亲堆着憨憨的笑容,忙着鞠躬给送礼工人回礼,又要点头和观看的邻居打招呼。这时候,担着糖果的架子还继续川流地送上楼来。

糖果的架子走了一阵子,架上的陈列又变了,这回是各种花糕了。雪白色的方糕、米黄色的花生酥糕,一块块叠起来,堆成梯状,每个架上有好多堆。然后糕饼店的老板也抬着其中一个架子上楼来了,放下架子,立即趋前和父亲道贺,一面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擦拭他的满头大汗。

花糕走完,新的架子里的内容复杂起来,有瓜子、甘纳豆、橄榄之类的零食,我对甘纳豆特别垂涎,因为那是我最爱的零食。架子上有的也摆着香皂、肥皂之类的日用品,一块一块叠成金字塔型;还有一块一块折好的布料,或者缎子、丝绸,或者是布面,甚至还有可做西装的高级毛料。

屋子里里外外全都堆满了架子,工人还是两名一组地陆续搬东西进来。这时候鞭炮声响起,准姨丈进来,满脸诚惶诚恐立刻扑跨在父亲面前,父亲慌不迭地去扶他起来,两个大人拉拉扯扯,嘴里讲着各种客套的话语。我听到父亲说话的内容,意思好像是要他把东西拿回去,心里不禁暗暗着急起来。

准姨丈,也就是后来的六姨丈,和六阿姨交往已经一阵子了,偶而还会来家里做客,和我们家人也已经熟了。他讲着一种奇腔怪调的台湾话,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常常被我们小孩拿来模仿取笑;妈妈说因为他是福州人,讲的话和我们漳州人不一样。准六姨丈有自己的事业,是我们往来亲友中经济最宽裕的人,他的提亲得到父亲首肯之后,今天送来的聘礼就是丰硕壮观而礼数周到的,邻里街坊之间面子已经做足了。

妈妈有六个妹妹,也就是我的六个阿姨。妈妈的父母亲在战争时期就都已经过世了,六个阿姨都由大姐夫(也就是我的父亲)扶养成人,现在父亲也是以家长的身份来主持这些小姨子的婚事。六阿姨年纪较小,准备结婚却比较早,三阿姨、四阿姨都还没嫁呢。不,我这样说也不对,七阿姨年纪最小(所以叫做Sueko日文里「末子」的意思),却早在一年之前已经嫁人,只是她嫁的夫家较穷,没有这样的聘礼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