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4/7页)

一个人一生中必须应付的一大难题就是应该如何对待下面这种人:他曾经一度和他们关系密切,而他对他们的兴趣在一段时间后淡漠了。如果双方在社会上的地位都很平常,这种关系的中断往往很自然,彼此之间也不会出现什么恶感,可是如果其中一方有了名望,局面就变得很难处理。他结交了大批新朋友,而老朋友却毫不放松;他忙得不可开交,而那些老朋友觉得他们首先有权占有他的时间。如果他不对他们唯命是从,他们就会叹口气,耸耸肩膀,说道:

“唉,得了,我看你也和别的人一样。现在你成功了,我早该料到会给你甩了。”

如果他有勇气,当然他巴不得这么做,可是他多半没有这种勇气。他无可奈何地接受了一个朋友要他星期天晚上去吃饭的邀请。冷冻的烤牛肉来自澳大利亚,中午烤得过了火,这会儿冻得邦邦硬。勃艮第红葡萄酒——哎,干吗叫它勃艮第呢?难道他们就从没有去过博恩,住过邮政饭店吗?当然,老朋友聚在一块儿,谈谈从前在一个阁楼上同啃一块干面包片的美好时光是很快乐的,不过你一想到自己眼下坐在里边的这间屋子何等近似一个阁楼的时候,你就感到有点儿困窘。当你的朋友告诉你他的作品没有销路,他的短篇小说也找不到地方发表,而剧团经理对他写的剧本连看都不想看上一眼的时候,你就会感到局促不安。而当他把他的剧本和正在上演的那些东西(这时,他用责怪的目光瞅着你)加以比较的时候,那可当真似乎有点儿叫人难堪。你很狼狈,只好把目光转向别处。你夸大其词地讲述自己曾受到的失败,好让他明白你在生活当中也经历过艰辛。你尽量用不足挂齿的口气提到自己的作品,却有点儿吃惊地发现你的主人对你作品的看法竟然和你没有什么两样。你谈到读者大众的变幻无常,好使他在想到你的名望也不会持久的时候心里得到安慰。他是一个友好而苛刻的批评家。

“我没有看过你最近出版的那本书,”他说,“不过我看了上一本,书名我已经忘了。”

你把书名告诉了他。

“我对你那本书相当失望。我觉得它不如你写的有些作品那么好。当然,你知道我最喜欢的是哪一本。”

你在别人那儿也受到过这样的批评,所以你赶紧把你写的第一本书的书名告诉他。你当时只有二十岁,那本书写得很粗糙,不够婉转含蓄,在每一页上都能找到你缺乏经验的痕迹。

“你再也写不出那么好的作品了,”他恳切地说。这时你感到从那最初一次的侥幸成功后,你的整个写作生涯就开始走下坡路了。“我总觉得你始终没有充分发挥出你当时显露出的才华。”

煤气取暖器烤着你的两只脚,而你的两只手却冷冰冰的。你偷偷地看了看手表,暗自琢磨着不知你那老朋友会不会因为你十点钟就起身告辞而感到生气。你事前吩咐司机把车停在街道拐角等候,免得停在门口,用它那豪华的气派衬托出主人的贫穷。可是到了门口,他说道:

“这条街的尽头有一个公共汽车站,我陪你走到那儿去。”

你一下子感到惊慌失措,只好承认自己有一辆汽车。他很奇怪司机为什么要在拐角那儿等你。你回答说这是司机的一种怪癖。等你走到车旁的时候,你的朋友用一种宽容的高高在上的神气看了看你的车。你紧张不安地请他哪一天和你一起去吃饭。你还答应要给他写信,然后坐车离开,心里琢磨着等他应约前来的时候究竟应该请他去哪儿,假如你请他到克拉里奇饭店吃饭,他会不会认为你在摆阔,假如你请他在索霍吃饭,他又会不会觉得你吝啬。

罗伊·基尔却一点没有受过这样的罪。他从别人身上捞到了他能得到的一切好处后,就把他们抛开。这话听起来有点儿刻薄,但是,要把事情说得婉转一点太费时间,而且还需要把暗示、中间色调、谐谑或委婉的影射异常巧妙地安排妥帖,而实际上事实还是如此,我看倒不如这样明说的好。我们大多数人在对别人干了什么卑劣的勾当之后总对那个人心怀怨恨,但是罗伊素来心眼儿很好,决不允许自己的心胸如此狭窄。他可以在很不体面地对待一个人之后却丝毫不对那个人抱有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