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充满和它数量相同的死(第6/7页)

“有猫头鹰也不损害房子。”雨田插嘴说,“房子有猫头鹰住下来,也是好兆头。”

“猫头鹰好,但不光猫头鹰好,阁楼还是个极有意思的地方。”我补充一句。

雨田具彦仰面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盯视我。呼吸似乎再次变浅。眼球仍蒙有薄膜,但其深处潜在的秘密之光,我感觉好像比刚才更鲜明了。

我想再说几句阁楼,但因为他儿子政彦在旁边,不便提起那里发现的一件东西 。政彦当然想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和雨田具彦把话题悬在半空,互相定定搜寻对方的脸。

我小心翼翼斟酌语词:“那个阁楼不仅对猫头鹰,对画也是绝好的场所。就是说,是保管画的最佳场所,尤其适合保管因画材缘故容易变质的日本画。和地下室什么的不同,没有潮气,通风好,而且没有窗,不用担心日晒。当然风雨吹进来的担忧也是有的。所以,要想长期保存,就必须包得结结实实……”

“那么说来,我还一次都没查看过阁楼,”雨田说,“满是灰尘的地方我可吃不消的。”

我没把视线从雨田具彦脸上移开。雨田具彦也没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我感觉得出,他试图在脑袋里梳理思绪。猫头鹰、阁楼、画的保管……试图将这几个有记忆的单词含义连在一起。那对于此时此刻的他来说不是容易事,完全 不是容易事,好比是蒙上眼睛钻出复杂迷宫的作业。可是他感觉将其连接起来对自己是很重要的,极其强烈 的感觉。我静静注视他这孤独而艰辛的作业。

我想说杂木林中的小庙和庙后奇妙的洞——洞是由于怎样的原委打开的,洞是怎样的形状。但转念作罢。最好不要一下子拿出太多事情。他剩下的意识即使仅处理一件事都应是相当沉重的负担。而支撑所剩无多的能力的,只有那一条线。

“不再要点水了?”政彦拿起玻璃鸭嘴壶问父亲。但父亲对他的问话没有任何反应。看来儿子的话全然没有传入他的耳朵。政彦凑近些重问一次,还是没有反应。得知这点,政彦不再问了。父亲的眼睛已经不再有儿子的样子进入。

“看来父亲对你极有兴趣啊!”政彦感佩地对我说,“刚才就一直专心看你。好久都没对谁、或者说对什么有这么强的兴趣了。”

我默默看雨田具彦的眼睛。

“奇怪!我说什么都几乎不理不睬,却从刚才盯住你的脸再不移开。”

我不可能察觉不出政彦语气掺有几分羡慕的意味。他希求被父亲看 ,恐怕从小一直希求到现在。

“也许我身上有颜料味儿。”我说,“可能是那种味儿唤起了某种记忆。”

“真是那样的吧,怕是有那种可能性。那么说来,我已经好久好久没碰过真正的颜料了。”

他的语声已经没了阴影,返回平时快乐的雨田政彦。这时,床头柜上的政彦的小手机断续发出振颤音。

政彦猛然抬头:“糟糕,忘关手机了。房间里禁止使用手机。我去外面接,离开一会儿没关系的?”

“没关系。”

政彦拿起手机,确认对方姓名,朝门口走去。又转头对我说:“可能延长一会儿,我不在时候你随便跟我父亲说点什么!”

政彦一边对着手机小声说什么,一边走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这样,房间里只剩我和雨田具彦两人了。雨田具彦仍在静静盯视我。恐怕他在努力理解我。我多少有些胸闷,立起绕到他的床尾,走到东南向窗口。我把脸几乎贴在大扇玻璃窗上眺望外面浩瀚的太平洋。水平线冲顶一般朝天空逼去。我以眼睛把那条笔直的线从这端扫瞄到另一端。这般绵长美丽的直线,人无论用怎样的直尺也画不出来。并且,那条线下面的空间理应跃动着无数生命。这个世界充满无数生命,充满和它数量相同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