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存在与非存在交相混淆的瞬间(第2/4页)

午饭后,我出门走进房后的杂木林。我穿上厚些的灰色游艇夹克,又穿了到处沾有颜料的工作用运动裤。我沿着被雨淋湿的小路走到有小庙的地方,绕到后头。盖在洞口的厚盖子上面重重叠叠积满了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落叶。被昨晚的雨浇得湿漉漉的落叶。免色和我两天前来过后似乎还没有人碰这盖子。我想确认这点。我躬身坐在湿漉漉的石头上,一边耳听头上鸟们的叫声,一边打量了好一阵子这有洞穴的风景。

在这阒无声息的树林中,仿佛可以听见时间流逝、人生嬗变的声音。一人离去,另一人到来。一个情思离去,另一情思到来。一个形象离去,另一形象到来。甚至这个我本身都在日复一日的重叠中一点点崩毁又一点点再生。不可能原地不动。时间不断失去。时间在我的身后前仆后继沦为死砂崩塌消失。我坐在洞口前一味倾听时间死去的声音。

一个人坐在洞底,究竟是怎样的心情呢?我蓦然心想。只身一人被封闭在漆黑狭小的空间。况且免色自愿放弃了手电筒和梯子。若无梯子,倘不借助某人的手——具体说来我的 手——那么基本不可能脱身。何必特意把自己逼入那样的绝境呢?莫非他把东京拘留所中度过的孤独的监禁生活同那个暗洞重合起来了不成?当然那是我全然摸不着头脑的。免色以免色的方式生活于免色的世界。

就此我能说的只有一点:那种事我横竖做不来 。对又黑又小的空间我怕得要死。假如被送进那样的地方,势必吓得无法呼吸。尽管如此,我却在某种意义上为那洞穴心往神驰。甚是 心往神驰。甚至觉得那个洞穴正在向我招手。

我在洞口旁大约坐了半个小时。而后欠身立起,在斑驳的日影中折回家中。

午后两点多雨田政彦来了电话。说有事来到小田原附近,问我这就过去是不是可以。我说当然可以。好久没见雨田了。三点前他开车赶了过来。作为礼物带了一瓶单一麦芽威士忌。我道谢接过。正是威士忌快喝完的时候。他依然那么潇洒,胡须刮得一根不剩,架着看惯了的玳瑁眼镜。外表几乎同过去毫无二致,唯独发际略略后撤。

我们坐在客厅里通报各自近况。我讲了园艺工人用重型机械挪走了杂木林中的石堆,下面出现一个大约直径两米的圆洞。洞深两米八,围着石壁。上面封着沉重的木格盖。掀开盖子,里面只有一个古铃样的佛具。他听得兴味盎然,但没有说想实际看那个洞,也没说想看铃。

“那么,那以来半夜再没听见铃声?”他问。

我回答再没听见。

“那比什么都好。”他不无释然地说,“我嘛,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玩意儿压根儿应付不来。对来历不明的东西一直尽可能避而远之。”

“你不惹神,神不犯你。”

“正解。”雨田说,“反正洞的事交你处理,悉听尊便。”

接着,我向他讲了自己总算久违地产生了“想画画”的心情。两天前画完免色委托的肖像画以后,感觉上好像堵在胸口的东西突然没有了。或许自己正在捕获以肖像画为主题的新的原创风格。虽然那是作为肖像画开始画的,但结果上成了同肖像画截然有别的东西。尽管如此 ,那在本质上又是Portrait。

雨田想看免色的画,我说已经交给对方。他为之遗憾。

“可颜料不是还没干吗?”

“说要自己晾干。”我说,“毕竟恨不得马上据为己有。可能生怕我改变心情说不想交给他了。”

“嗬!”他显出佩服的样子。“那,可有什么新的?”

“有个今早开始画的东西。”我说,“还只是木炭草图,看怕也看不出名堂。”

“可以,那也可以的。给我看看可好?”

我把他领进画室,让他看了开始画的《白色斯巴鲁男子》草图。仅以黑炭线条勾勒的粗犷的骨骼。雨田在画架前抱臂而立,神情肃然地逼视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