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我们拨开又高又密的绿草(第2/5页)

妹妹去世后相当长时间里——有几年时间呢——父母把她的房间原样留在那里。桌上堆的教科书和参考书也好,笔、橡皮和夹子也好,床单被褥枕头也好,洗过叠好的睡衣也好,立柜里的校服也好,全都原封不动保留着。墙上挂的月历有她用漂亮的小字写的日程安排。日历仍是妹妹死去的月份,看上去时间全然未从那里向前推进。感觉上就好像门开了,她走了进来。家人不在的时候,我时不时进入这个房间,在拾掇得井井有条的床上静静坐下环视四周。但对那里放置的一切我一概不碰。作为我,不想扰乱——哪怕一点点——那里悄然留存的妹妹活过的证据。

我时常想像,假如不在十二岁那年死了,妹妹往下会度过怎样的人生呢?但我当然全然无从知晓。就连自己本身将度过怎样的人生都摸不着头脑,不可能得知妹妹人生的将来。不过,只要心脏瓣膜没有天生的问题,她肯定能成长为干练而富有魅力的成年女性。得到许多男子的爱,难免被他们温柔地抱在怀里。但那光景很难具体浮现出来。之于我的她始终是小我三岁、需要我保护的小妹妹。

妹妹去世后一段时间里,我一个劲儿画她。为了不忘掉她的面容,我从各个角度把自己记忆中的她的面容在素描簿上再现出来。当然不至于忘记妹妹的面容,至死都不会忘记。不过我另有追求,那就是不忘记那一时刻的我 所记忆的她的面容。为此需要将其作为形态具体描绘下来留住。我才十五岁,无论关于记忆还是关于画抑或关于时间的流动方式,都所知无多。但我知道,为了将现在的记忆 以原模原样保留下来,必须采取某种策略。倘若置之不理,不久势必杳然不见。无论那记忆多么历历在目,也还是抵不过时间的力量。我想我本能地明白这点。

我在谁也没有的她的房间床上弓身坐下,继续在素描簿上画她。不知重画了多少次,想方设法让心目中的妹妹形象跃然纸上。而当时的我,一来经验不够,二来还不具有相应的技术,进展当然不那么顺利。画完撕了,画完撕了,如此翻来覆去。不过,重看那时的画(当时的素描簿仍好好保管着),得知那上面充溢着实实在在真真正正的哀伤。不难看出,技术上虽不成熟,但那是我的灵魂力图唤起妹妹的灵魂的真挚作业。每次看那些画,眼泪都不觉之间夺眶而出。那以后我画了许许多多的画,但画出让我自己流泪的画,前后仅此一次。

妹妹的死还给我带来一样东西,那就是极度的幽闭恐惧症。目睹她被塞入狭小的棺木,被封盖锁牢送去火葬炉的场景之后,我变得不敢进入狭小封闭的场所了。很长时间连电梯都不敢坐。每次面对电梯,都要想像电梯由于地震什么的自动停止,自己被封闭在狭小空间中哪里也去不了。单单这样一想都陷入惶恐状态,无法正常呼吸。

并不是妹妹去世后马上出现如此症状的。差不多花了三年时间才表面化。最初陷入惶恐状态,是进美术大学不久在搬家公司打工的时候。我作为司机助手从厢式卡车上卸货。但一次由于一点点疏忽而被关在空荡荡的货厢里。一天工作完了最后检查货厢有没有忘卸的东西时,司机没确认里面是否有人就从外面把门锁上了。

到再次开门我从中脱身,大约用了两个半小时。那时间里一个人被关在密封狭小的黑暗空间里。说是密封,但因为并非冷冻车那种东西,所以空气出入的间隙是有的。冷静细想,即可明白没有窒息的危险。

然而当时我被强烈的惶恐感袭上身来。氧气本应绰绰有余,但无论怎么大口吸气,氧气都无法遍及体内。这样,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想自己陷入了过度呼吸的状态。脑袋晕晕乎乎上气不接下气,为无以言喻的剧烈恐惧所俘虏。不怕,冷静!待着不动,很快就能从这里出去。窒息那样的事不可能发生——我促使自己这么想。然而理性这个东西根本不起作用。脑海中浮现的,只有被关入狭小棺木送进火葬炉的妹妹的样子。我被恐惧紧紧擒住,不断敲击货厢四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