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借箸代筹一县策 纳楹闲访百城书(第4/5页)

老残道:“我姓铁,来此访个朋友的。你这里可有旧书吗?”掌柜的道:“有,有,有。你老要甚幺书?我们这儿多着呢。”一面回过头来指着书架上白纸条儿数道:“你老瞧。这里崇辨堂墨选,目耕斋初二三集。再古的还有那八铭塾钞呢!这都是讲正经学问的。要是讲杂学的,还有古唐诗合解,唐诗三百首。再要高古点,还有古文释义。还有一部宝贝书呢,叫做性理精义;这书看得懂的,可就了不得了!”

老残笑道:“这些书我都不要。”那掌柜的道:“还有,还有。那便是阳宅三要,鬼撮脚,渊海子平。诸子百家,我们小号都是全的。济南省城,那是大地方,不用说;若要说黄河以北,就要算我们小号是第一家大书店了。别的城池里都没有专门的书店,大半在杂货铺里带卖书。所有方圆二三百里,学堂里用的三百千千都是在小号里贩得去的。一年要销上万本呢。”

老残道:“贵处行销这‘三百千千’,我倒没有见过。是部甚幺书?怎样销得这幺多呢?”掌柜的道:“嗳!别哄我罢!我看你老很文雅,不能连这个也不知道。这不是一部书。三是三字经,百是百家姓,千是千字文。那一个千字呢,是千家诗。这千家诗还算一半是冷货,一年不过销百把部;其余三百千就销得广了。”

老残说:“难道四书五经都没有人买吗?”他说:“怎幺没有人买呢!四书小号就有。诗书易三经也有。若是要礼记左传呢,我们也可以写信到省城里捎去。你老来访朋友,是那一家呢?”

老残道:“是个柳小惠家。当年他老太爷做过我们的漕台,听说他家收藏的书极多。他刻了一部书,名叫‘纳书楹’,都是宋元板书。我想开一开眼界,不知道有法可以看得见吗?”掌柜的道:“柳家是俺们这儿第一个大人家,怎幺不知道呢!只是这柳小惠柳大人早已去世,他们少爷叫柳凤仪,是个两榜,那一部的主事。听说他家,书多得很,都是用大板箱装着,只怕有好几百箱子呢,堆在个大楼上,永远没有人去问他。有近房柳三爷,是个秀才,常到我们这里来坐坐。我问过他:‘你们家里那些书是些甚幺宝贝?可叫我们听听罢咧。’他说:‘我也没有看见过是甚幺样子。’我说:‘难道就那幺收着不怕蛀虫吗?’”

掌柜的说到此处,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拉了拉老残,说:“赶紧回去罢。曹州府里来的差人,急等着你老说话呢。快点走罢。”

老残听了,说道:“你告诉他等着罢,我略停一刻就回去了。”那人道:“我在街上找了好半天了。俺掌柜的着急得了不得,你老就早点回店罢。”老残道:“不要紧的。你既找着了我,你就没有错儿了。你去罢。”

店小二去后,书店掌柜的看了看他去的远了,慌忙低声向老残说道:“你老店里行李值多少钱?此地有靠得住的朋友吗?”老残道:“我店里行李也不值多钱。我此地亦无靠得住的朋友。你问这话是甚幺意思呢?”掌柜的道:“曹州府现是个玉大人。这人很惹不起的,无论你有理没理,只要他心里觉得不错,就上了站笼了。现在既是曹州府里来的差人,恐怕不知是谁扳上你老了。我看是凶多吉少,不如趁此逃去罢。行李既不值多钱,就舍去了的好。还是性命要紧。”老残道:“不怕的。他能拿我当强盗吗?这事我很放心。”说着,点点头,出了店门。

街上迎面来了一辆小车,半边装行李,半边坐人,老残眼快,看见喊道:“那车上不是金二哥吗?”即忙走上前去。那车上人也就跳下车来,定了定神,说道:“嗳呀!这不是铁二哥吗?你怎样到此地来?做什幺的?”

老残告诉了原委,就说:“你应该打尖了。就到我住的店里去坐坐谈谈罢。你从那里来?往那里去?”那人道:“这是甚幺时候;我已打过尖了,今天还要赶路程呢。我是从直隶回南,因家下有点事情,急于回家,不能耽搁了。”老残道:“既是这样说,也不留你。只是请你略坐一坐,我要寄封信给刘大哥,托你带去罢。”说过,就向书店柜台对面那卖纸张笔墨的柜台上,买了一枝笔,几张纸,一个信封,借了店里的砚台,草草的写了一封,交给金二。大家作了个揖,说:“恕不远送了。山里朋友见着都替我问好。”那金二接了信,便上了车。老残也就回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