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党与我们(第4/15页)

我就出生在我任教的大学里,而且在这里长大。我记得我导师是六六年下半年到校的,在此之前,他是南洋富商之子(是小老婆生的),在美国斯坦福大学拿了博士学位,到香港教书。据他自己说,他在香港加入了革命组织,受到迫害,所以回国工作。不过后来查明他说的革命组织乃是托派。所以文化大革命后期清理阶级队伍时把他整得好惨,满头打的包又大又圆。他到现在也不明白自己加入了什么,为什么挨打。据我考证这是一条规律:挨打的永远不知为何挨打,打人的永远知道为何打人。要在抡皮带的和挨皮带的之间建立共识是不可能的事。所以我也不能给他说明白。徒不言师之过,不曝师之丑,这是做人的道理。他挨打时的有趣情形,我也不便细讲。我所要讲的是,我导师一回国,就见万头攒动,红旗如云,人人蹿上跳下没一时安分。他就觉得一阵大欢喜,立刻投身其间。

我导师见人人都写大字报,自己也不甘寂寞,根据文化大革命的宗旨,尽胸中所学,努力写出一张大字报来。无奈他受的是殖民地的洋奴教育,汉字都认不了几个,更何况用毛笔。那篇大字报上墨手印比字还多,还有大量的拼音。至于内容,都是奇谈怪论。什么“革命是个集合”之类,知道的说,他老人家学的科学方法论专业,就会这个;不知道的说他是疯子。按说那年头谁都不信有疯子,疯子就是装疯的反革命;可他的托派嘴脸还没暴露,人家念他远道而来,也不怪他。于是他一篇篇写个没完,说道文化大革命是怎么怎么一回事,应该怎么怎么进行,终于惹出事来。

我导师长一副典型的马来人嘴脸,黑不溜秋,干瘦干瘦,戴一对近视镜片,浑似瓶底。穿一件暗绿的呢子大衣,上面黑得流油,叫人看了就不顺眼。他就这么个样子,夹了一卷大字报去贴。那时北京城里最缺的一不是钱,二不是房子,而是贴大字报的地方。大家都要上墙上实现,可是没有那么多墙。所以所有的大字报都注着:保留五天。他又没有眼力价,上去就贴,正好被本主看见(那是一位五大三粗的退伍兵),上去一把揪住。我导师分毫不惧,操起台山话、广州话、潮汕话,偶尔还有普通话,和对方理论。对方只听见叽叽喳喳,喳喳叽叽,偶尔还有挨刀断气之声,一句也不懂;就取了简捷的办法,飞起一腿,把他裤裆踢中。那结果正如医院诊断书上所说:阴囊挫伤,龟头血肿。我老师挨了一脚,觉得很疼。上医院看过后,把诊断画成大字报贴了出来,寻求公道,从此名声大噪:人家都叫他龟头血肿。

天钩道人和胡金镖在荒城第一次决战之后,猛然悟到:我何苦和奸党性命相搏?君子用智不用力。所以他发愤研究兵书战策,奇门遁甲,并那西洋机栝之学。第二次荒城决战,虽然约了一对一,他老人家不客气,就带了二十人去。假如胡金镖一人前往,也不和他废话,上去就把他乱刃分尸。对付奸党就该这样。可是奸党也不笨,一来也是二十人。两边见了面,都不好意思。天钩就说,老友,我练了一座剑阵,要请你指教一二。胡金镖说,老友,我猜你就练了阵,所以多带人来看。天钩叫人排开阵来,只见剑气纵横,队伍严整,气概非凡。胡金镖手下的镖师个个久走江湖,对于单打群殴,都有经验,呐喊一声,长兵在先,短兵在后,暗器弹弓火力掩护,猛冲过来。无奈我们阵势严整,冲之不进。正在厮杀,奸党的两个伙计绕到上风头去,手持大板铁锹,捡那墙后树棵下陈年的风吹土,大锹的土扬来,弄得烟尘滚滚,对面不能相见。我们阵势因此大乱。胡金镖乘势杀散小道士,冲到天钩面前,正要把他一刀两段,天钩一按钩上的机钮,喷出一股水来,淋了他一头一脸,吓得他抱头鼠窜。原来那是壁虎尿,谁都知道蝎虎子尿沾上长癞,所以姓胡的长了一辈子桃花癣,到死都不好。我们和奸党第二次决战的情形,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