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我,谢库瑞(第4/5页)

黑和艾斯特分别在不同的场合告诉我,这座成为全伊斯坦布尔愚夫愚妇惊奇焦点的时钟,不出所料因为象征异教徒的力量,成为虔诚教徒和苏丹陛下的眼中钉。这样的闲言闲语很快地甚嚣尘上,直到有一天半夜,苏丹艾哈迈德[3],苏丹穆罕默德的继任统治者,得到安拉的启示,抓起长矛从后宫跑下御花园,把时钟和上面的雕像砸了个粉碎。告诉我们这个小道消息的人还说,苏丹陛下在熟睡中看见了我们的崇高先知沉浸于圣光里的神圣脸孔,这位真主的使徒警告陛下:如果苏丹陛下放任不管,让他的臣民尊崇模仿人类、意图取代安拉造物的图画或雕塑,那么他的帝国将会背离上天的旨意。他们还补充说苏丹陛下抓起长矛的时候梦还没醒呢!苏丹陛下也向忠诚的历史学家口述了这一事件,内容约略如此。他找来书法家,赐予他们大笔黄金,编纂这本名为《历史精髓》的手抄本,不过没让任何细密画家给它画插画。

于是,一百年来,吸取了波斯地区传来的灵感滋养,在伊斯坦布尔绽放的绘画艺术,就这样如一朵灿烂的红玫瑰般凋萎了。究竟要依循赫拉特前辈大师还是法兰克大师的风格,这个导致细密画家们争论不休、疑难困惑的冲突,始终没有得出什么结论。因为绘画被彻底地遗弃了,画家们画得既不像东方也不像西方。细密画家们也没有因此而愤怒或鼓噪,反倒像认命屈服于疾病的老人,带着卑微的哀伤和顺从,慢慢接受了眼前的情势。过去,他们曾肃然追随赫拉特与大不里士的伟大画师,但如今已不再梦想前辈的传奇作品;过去,他们曾对法兰克画师新奇的技法心生向往,在羡妒与仇恨中进退维谷,如今对它们却也不再好奇。就好像入夜后家家户户关起房门、城市陷入夜幕一样,绘画也已无人理会。人们无情地遗忘了,曾经,我们透过截然不同的眼光观看过世界。

我父亲的书,令人遗憾地,终究没有完成。被哈桑散落一地的已完成的图画,后来送入了宝库。在那里,一位效率极高且一丝不苟的图书司库,把它们和其他不相关的画坊插画混杂在一起,装订成册,于是它们便分散到好几本不同的书里。哈桑逃离伊斯坦布尔后,从此消失无踪,再也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但谢夫盖和奥尔罕始终没有忘记,杀死卑鄙凶手的人,是他们的哈桑叔叔,而不是黑。

奥斯曼大师在失明两年后与世长辞,鹳鸟接替他当了画坊总监。同样敬畏我先父才华的蝴蝶,投注余生为地毯、布匹和帐篷绘制装饰图案。画坊的年轻助理画师也走上了同样的道路。谁也没有觉得放弃插画就是什么严重的损失,或许,是因为不曾有人看过自己的脸完美无瑕地呈现在画纸上的缘故。

我的一生,暗地里渴望有人能够为我画两幅画,这个心愿我从没向任何人提起:

一、我自己的肖像:但我明白,不管苏丹的细密画家多么努力,他们还是会失败,因为就算看见了我的美貌,很可惜地,他们仍然坚信一个女人的眼睛和嘴巴非得画得像中国美女那样,才是美丽。假使他们根据赫拉特前辈大师的手法,把我画成一位中国美女,也许那些认识我的人看了画像,能够从中国美女的容貌背后,辨别出我的脸。但后世的人,就算他们了解我其实不是凤眼,依旧分辨不出我的面孔到底是什么模样。如果今天,年华老去的我——我在孩子的陪伴下活到了老年——能有一张自己年轻时的肖像,该有多好!

二、一幅幸福之画:诚如拉恩的诗人萨勒·那辛在他的诗中所描述的东西。我非常清楚这幅画应该怎么画。想像这个画面:一个母亲与她的两个孩子,她怀里抱着年纪较小的那个,微笑着给他喂奶,孩子开心地吸吮她饱胀的乳房,也回以微笑;哥哥略微嫉妒的眼神,与母亲四目交投。我想成为这幅画中的母亲。我想要画面上天空中的鸟儿,好像在飞翔,但同时又喜悦而永恒地悬在半空,正如赫拉特前辈大师的风格,让时间停止。我知道这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