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人们将称我为凶手(第4/6页)

是谁,赋予了我如此死寂冷酷的灵魂——不是灵魂,是邪灵——永远不断地斥责我,隔绝我与外界的联系?是撒旦?不过,减轻我内心幽寂的,并非撒旦煽动的愚行祸端,而是能够触及灵魂深处、最简单纯净的故事。

在葡萄酒的影响下,我讲了两个故事,盼能借此得到安宁。一位高挑、苍白却又肤色嫩红的书法学徒,用绿色的眼睛盯着我,聚精会神地听我讲着。

细密画家为了安抚孤寂的灵魂而讲的两个关于失明与风格的故事

其一

与人们所知的相反,靠着观察一匹真马来画马的方法,并不是法兰克大师的发明,其原始想法来自于伟大的画师——加兹温的贾玛列丁。白羊王朝的大汗乌宗·哈桑征服加兹温之后,年迈的大师贾玛列丁加入胜利君主的书本绘画坊,但他并不满足;相反的,他主动进言,声明想要画下自己亲眼目睹的战争场景,为大汗的《历史》增添图饰。这位大师,六十二年来画了各种马匹、骑兵攻击和争战的图画,却从未亲身参与过战争。在大汗的首肯下,他第一次上了战场。不幸的是,他还来不及看见大汗淋漓的马匹冲锋陷阵,就被敌军的炮火炸断了双手,炸瞎了眼。年老的大师,如同所有真正的巨匠,其实早已等待着安拉恩赐的失明降临,也没有把失去双手的悲剧视为太大的缺憾。虽然某些人坚持一位细密画家的记忆位于双手,他却不以为然,主张它们深藏在智慧和内心之中。不仅如此,如今他已失明,宣称自己能看见安拉眼中真正的图画、风景与纯净无瑕的马匹。为了向艺术爱好者分享如此奇景,他找到了一位高挑、脸色白净、皮肤粉嫩、绿眼睛的书法学徒,一笔一笔指示他写下自己在安拉的神圣黑暗中看见的壮丽马匹——就好像他亲自拿笔绘画一样。大师过世后,年轻的书法学徒集结这三百零三幅马的记录,每一匹都是从左前腿开始下笔,装订成了三册,分别命名为《马之画》、《马之动》,以及《马之爱》。这三本书在白羊王朝的领土上,有一段时间广受欢迎,出现了各式各样的新版本及复制本,上面的图画也被插画家、学徒和他们的学生们牢记,并用作练习样本。虽然如此,乌宗·哈桑的白羊王朝灭亡之后,赫拉特风格的绘画席卷了全波斯地区,杰玛列丁和他的手抄本也从此被人们遗忘了。无疑地,这样的后果,多少可以归因于赫拉特的凯默列丁·礼萨[7]。在他的《盲者之马》一书中,强烈批评这三册书,并坚持认为应该把它们全烧了。凯默列丁·礼萨宣称,加兹温的贾玛列丁那三册书中描绘的马,没有一匹算得上是真主眼中的马——因为没有任何一匹是“纯净无瑕的”。由于年老的大师亲眼目睹了一场真正的战役,无论时间多短,在那之后他画的马匹,都已不再纯净。因为征服者苏丹穆罕默德把白羊王朝乌宗·哈桑的金银财宝全部掠夺回了伊斯坦布尔,[8]可以想见的是,这三百零三篇故事中的一部分,偶尔或许会流落到其他伊斯坦布尔的手抄本里,甚至可以看到有些马匹正是依照其中的指导绘成的,对此不必感到惊讶。

其二

在赫拉特与设拉子,当一位迟暮之年的细密画师因为一生过度辛劳而失明时,人们不仅视其为大师毅力的表征,更解释为真主对伟大画师作品与才华的肯定。因此,有一阵子在赫拉特,如果一位大师年岁已老却没有失明,就会受到怀疑。这种情况驱使许多年老的画师刻意去追求失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非常崇敬刺瞎自己眼睛的艺术家,认为他们跟随前辈的脚步,仿效那些宁可刺瞎自己也不愿意侍奉异主或改变风格的传奇大师。到了阿布·萨伊德[9]的时代,这位继承米朗[10]君王世系的帖木儿的子孙,征服了塔什干[11]和撒马尔罕后,为他的画坊引进了一个新花样:比起真正的失明,更大力尊崇模拟的失明。给阿布·萨伊德这个灵感的是年老的艺匠卡拉·瓦利[12],他确信一位失明的细密画家可以从黑暗中看见真主眼中的马;然而,若一位明眼的细密画家可以如瞎子般观察世界,那更是真正的才华。[13]六十七岁时,为了证明自己所言不假,他张着眼睛盯住纸面,却完全没有对焦观看图画,任凭笔尖挥洒画出了一匹马。整场艺术仪式上,米朗君王还找来了聋子音乐家弹奏乌德琴、哑巴说书人讲述故事,以陪衬著名大师的表演。绘画完成后,众人仔细比较卡拉·瓦利的精彩马匹图画和他以前所画的其他马匹:丝毫没有半点差异,让米朗君王颇感失望。而著名的大师则声称,一位拥有才华的细密画家,不论闭眼还是睁眼,永远只会看见一种马,也就是安拉心目中的模样。在他看来,伟大的细密画师之间,失明或没有失明并无任何差别:手永远会画出同样的马,因为当时还没有法兰克人所谓“风格”的这种新发明。伟大的大师卡拉·瓦利所绘的马,在之后的一百一十年间,一再被每位穆斯林细密画家模仿。至于卡拉·瓦利本人,在阿布·萨伊德战败[14]、画坊解散后,从撒马尔罕迁移到了加兹温,两年后被控企图驳斥荣耀《古兰经》中的经文:“盲人和非盲人不相等。”[15]为此,他先是被赐瞎了,接着遭年轻尼扎姆君王的士兵所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