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人们都叫我“橄榄”(第3/6页)

大家都知道,有一个时期,阿拉伯的细密画家们习惯在破晓时久久望着西方地平线,而一世纪之后,许多设拉子的插画家会在早晨空腹时,吃些核桃玫瑰花瓣糊。这是因为画家一族永远都有一种对失明的担心与恐惧,而这种担心与恐惧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同一个时期,伊斯法罕的年老细密画家们认为,致使他们像得瘟疫般一个接一个失明的原因就是阳光。因此他们通常会坐在房间中一个半明半暗的角落里,在烛光下工作,避免阳光直射他们的工作桌。当一天结束,布哈拉的乌兹别克画坊里,细密画大师会用长老祝福过的清水洗涤眼睛。然而所有的预防办法之中,只有赫拉特的细密画家赛义德·米勒克[17]所找到的,才是面对失明最纯粹的方法,他是伟大大师贝赫扎德的老师。在细密画大师米瑞克看来,失明并不是一种苦难,反而是安拉为褒奖终生为真主奉献的绘画家们而赐予的最终幸福。因为绘画,就是细密画家对安拉眼中的凡间世界的追寻。然而这种独特的景象,只有当细密画家经过一辈子的辛苦作画,耗尽其一生,眼睛极度疲劳而最终失明之后,才能在记忆之中找到。也就是说,惟有从失明细密画家的记忆中,才能看清安拉眼中的世界。衰老的细密画家为了在得到这幅影像之时,也就是说,当他在记忆与失明的黑暗中眼前浮现出安拉所见的世界时,能够让他的手自然地描绘出精致的图画,他会穷其一生进行手的绘画训练。历史学者米尔扎·穆罕默德·哈依达尔·杜格拉特[18]曾经写下了这一时期的赫拉特细密画家们的传奇,据他所述,赛义德·米勒克大师解释这种绘画理念时,举了一个画家画马的例子。从这个例子中可以看出,就算是最无能的画家,就算他脑袋空空如当今的威尼斯画家,当他看着一匹马来画马时,画出来的仍是记忆中的景象。因为,谁也不可能同时看着真的马又看着画纸上的马。画家会先看马匹,接着迅速把停留在脑中的印象画到纸上。在这当中,即使只是一眨眼的工夫,画家表现在纸上的并不是眼前的马,而是记忆中刚才看到的那匹马。这证明了,就算是最拙劣的画家,一幅画也只有靠记忆才可能产生。这种理念,把一位细密画家活跃的工作生涯,看作是为了最终幸福的失明与失明者的记忆做好准备。在这种理念的影响下,这一时期赫拉特的大师们,把他们为爱好书籍的君王和王子创作的图画,当作手的训练,当作一种练习。他们接受这些工作,在烛光下一天又一天无休无止地绘画、观看书页,把工作的辛苦视为通往失明之路的愉快劳动。什么时候才最适合得到这种最为幸福的结果,对此,细密画大师米勒克终其一生,不断地进行了探索。为了刻意加速失明,他会在指甲、米粒,甚至头发上,连枝带叶地画出完整的树。或者,为了小心地延迟无可避免的黑暗,他会轻松随意地描绘阳光普照的欢乐花园。他七十岁时,为了奖赏这位伟大的画师,侯赛因·巴伊伽罗苏丹[19]允许他进入锁上加锁的宝库,向他打开了收藏在那里的几千册书。在这满是武器、黄金、绸缎和丝绒的宝库里,在金烛台的烛光下,米勒克大师翻看了赫拉特前辈大师们画笔下的华美书页,每一篇皆是传奇之作。经过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的专注欣赏,伟大的大师瞎了。他成熟而顺从地接受了这个事实,有如迎接安拉的天使一样,从此不再说话,也不再绘画。《拉失德史》的作者米尔扎·穆罕默德·哈依达尔·杜格拉特将此解释成为:一位细密画家,在得到了安拉永恒不朽的景象之后,永远无法再返回到那些为生命有限的寻常人所画的书页了。他说:“当失明细密画家的记忆到达安拉身边时,那里是绝对的寂灭、幸福的黑暗,以及一张白纸的永恒无限。”[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