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5 但求杯水(第4/10页)

此前她从未允许自己超过零点才回家。丈夫压根没有明确地约束过她,他不在意,起码表现得不在意,是她不允许自己,她不允许。跟男孩在一起,最缠绵的时候,她一次次突破了自己内心画下的界限,十点,十点半,十一点,十一点半,然而“零点”不可逾越。这其实讲不出头头是道的道理,却是她内心的尺度。

此刻,她从卫生间出来,站在了床边。她发现自己是多么喜欢看着熟睡中的男人啊,无论他是一个丈夫还是一个情人。男孩被一片白色包裹着,被子下面身体的轮廓都那么好看,有某种催人奋进的东西,她想那或许就是青春的力量感。她听得到他轻微的呼吸,她知道,今夜自己的灵魂越境,就是为了这样的一刻。为此她整夜极尽温柔,令男孩子精疲力竭。她就是想实现这样的一幕:在夜灯的微光下,在男孩子的睡梦中,与其道别。

这个夜晚酝酿已久,一切都该结束了。

从他们第一次在微信里互致问候,彼此以“摇一摇”的方式撞到对方,算起来整整两年了。就是说,今天是一个纪念日。男孩也记得,但他永远不会理解一个“深梦者”的逻辑——在纪念日作别。对于她,生活就是一个又一个仪式的连缀,而将一场无望的情感终止在一个纪念日里,这样的方式,就是她所需要的那种仪式感。她害怕一切终将变得不美。

他们约好的见面时间是七点零三分,这是他们两年前共同摇动手机的那个时间。两年前的同一时刻,她躺在美容院的床上,按照刘姐的演示摇动了自己的手机。刘姐是她熟悉的美容师,一边给她做面部护理,一边教她怎么使用手机的微信功能。她感到新鲜,一摇之下,当男孩子的信息出现在界面上时,那种“深梦者”无可避免的心情其实已经开始作祟。她不能相信,两个陌生人同时摇动手机这件事,背后没有宇宙头头是道的玄机。

他们互相加了好友。男孩彬彬有礼,正是她的教养认可的那种类型。那天她躺在美容院的床上,翻看着男孩朋友圈里的动态,有种久违了的生机在心里涌起。男孩喜欢登山,居然成功攀登过珠峰;男孩喜欢民谣,动态里有他抱着吉他的照片。这些,都是她喜欢的。一个阳光大男孩。她从未认同过自己的生理年龄,她觉得,本质上,她和这个男孩一样充满活力。

接下去就是密集的交流,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密集”和“说不完”其实只是她的心理感受,事实上,两个人不过是礼貌地互相问候,如同现实中陌生人初识时一样的彼此审慎,但给她的感受,却是“密集”和“说不完”。捕获她的,是深夜玄关上的射灯亮着时自己却不再害怕孤单的心情。她害怕夜晚的独处,有时候家里没人,她会去那家熟悉的美容院留宿。

那时候孩子还没上学,她常常一边哄着孩子睡觉一边发着微信,以至于有一天男孩知道她已经是一个六岁孩子的母亲时,不无愤懑地诘问她:“既然如此,天呐,你怎么还能夜夜跟我聊天!”

天呐!这算得上是锐利的谴责,她知道,也接受,并且对自己心生迟钝的厌弃。但这“锐利”与“迟钝”混淆在一起,却令她沉溺。

她感到委屈,委屈得愈发沉溺。她知道自己已经委屈了很多年,所以天呐,沉溺得都像一个激烈的抗议了。

在抗议的情绪里,她终于发现了独处的魅力。丈夫夜归乃至彻夜不归已是常态,即便在身边的时候,也没有多少有效的交流,他从不对等地看待她,断言她即使活到了八十岁,依然会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可他又不按对待一个小孩的方式来宽宥她。以前,她只感到独处时的孤单,现在,她开始在独处中探究,凝神正在发生和已经发生的,她觉得,这才是真正地、清晰地活着,是在术语一般的头头是道地认识着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