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5 但求杯水(第3/10页)

如果此刻丈夫已经回家,肯定是穿着睡衣横躺在沙发上,电视机的声音照例开得很大,好像不如此就不足以给他催眠。为此他们争吵过,但他我行我素,在大音量的陪伴下酣睡一阵,然后才翻身起来,用一种梦游的姿态摸到床上去。

他们分床睡很久了,她睡在卧室,丈夫睡在书房。有时他也会爬到她的床上来,那样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他在电视机前睡糊涂了,摸错了方位。

现在如果丈夫已经从沙发上爬了起来,他会关掉电视,熄灭客厅的灯,于是,整套房间就只剩下玄关上那盏孤独的射灯了。没准他会突然从睡意中清醒,站在黑暗里,怔忪地望着那盏突兀的射灯;然后他会若有所思,甚至嘀咕出声:“怎么,还没回来啊?”接下去会怎样呢?他会看看时间吗?会推开卧室的门去确定一下吗?或者,在一种尴尬的寂静里,他将展开严肃的思考,重新估量暗夜里玄关上一缕灯光的意义;旋即,他重新打开电视,让声音再度填满屋子。如此的话,她进门后又将看到熟悉的一幕:那个被自己称为丈夫的男人睡在沙发里,孕妇一般隆起的肚子随着鼾声起伏,一条胳膊垂在沙发的边沿,手中的遥控器若即若离,差不多已经完全掉在了那块她从印度带回来的小地毯上。

她宁愿看到他这样,一个睡着了的丈夫。

一个睡着了的丈夫,能够唤醒她心里的柔软。周末,孩子从寄宿学校回家,如果在大清早喧哗起来,她一定会加以制止:“小声点,爸爸在睡觉。”这样说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周身洋溢着暖流,好像小心维护住了一种宝贵的均衡。在这样的均衡之中,家才是家,孩子才是孩子,妻子体贴着丈夫,而丈夫熟睡在晨光里。

“小声点,爸爸在睡觉。”这句话囊括的一切滋味,就是她对家庭的全部愿望,说出来,就能片刻满足她对生活的所有想象。然而,一个苏醒的丈夫便会粉碎一切。争执,直至不屑于争执和倦于争执,随着丈夫的苏醒必将重复上演。他轻视她,说她是“调光师”,说跟她生活每天都像是在演电视剧,说她永远都在做梦——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她就能够头头是道地解释自己为何喜欢一个熟睡着的丈夫了,因为只有在那样的时候,他们才置身在同一个空间里,相互理解,彼此毫无违和之感。

最初当然不是这样的。丈夫比她大十岁,但最初也会给她弹着吉他唱歌,偶尔还会对她撒娇。最初的时候,他对着只有三十平米的房子发愁,问她:“怎么办呀?”得到她以“演电视剧”的心情释放出的抚慰,他也欣然领受。他辞去了公职,房子从三十平米换到了三百平米——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代价就是交出做梦的执照。可他真的就此清醒了吗?她不这样看,她觉得他不过是做起了另一个不再跟自己交织在一起的梦,或者无照驾驶在另外一条梦的歧途中。证据是他有了外遇。他倒是跟她坦白了,认真地跟她说他爱上了别人,一个空姐。如果梦也像地狱是分层的,当时她感到自己是从第一层梦里掉进了第十八层梦里。那时候孩子刚刚出生,哺乳期的她听到了自己跌向梦之深处时耳畔的呼啸。

她以一个“深梦者”的方式将一切挽留住了。彼时她的全部精力都用在襁褓中的婴儿身上,几乎完全是靠着本能的惯性抓紧了丈夫。无所谓原谅,也没有哭泣哀求,她没法头头是道地甄别自己遭遇了什么,只是倔强地不肯放手。

后来有那么几年,他们一同信奉了上帝。她当然知道是什么敦促着她,而他信仰的契机说来简单——为了戒烟。他向上帝祷告,求上帝断除他凶狠的烟瘾,奇迹发生了,他突然失声,压根说不出话来,每吸一口烟喉咙都犹如刀割,于是竟然真的就把烟戒掉了,改抽危害不是那么大的雪茄。他们最初很虔诚,每周都在家里和主内的兄弟姊妹们聚会,在感激中源源不断地流泪,在流泪中源源不断地感激。但终究都没有成为好的信徒,各自依旧做下羞耻的事。她寻求的,上帝一直未曾给她显现;他的烟戒掉了,渐渐便把上帝搁置了。就这样过了下来,孩子八岁了。此时午夜已过,他酣睡在沙发里,家中只亮着一盏玄关上的灯,为夜归者提供微不足道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