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贵(第4/10页)

其实,他是在美的世界里悠悠散步。例如,他毫无倦意地仔细眺望大海盛宴般的晚霞,要说他对此很感动那就错了。他似乎不相信自然是粗野的,不仅如此,他甚至有些轻蔑自然的倾向。他在眺望晚霞,同时又在寻找它的缺点,将彩云不均衡的形状看成是结构上的瑕疵……他的目光看起来仿佛对晚霞色彩的过度使用也提出委宛的批评。

酷烈的自然、险峻的群山、暴风雨、海浪……治英对这一切都毫不关心。他决不害怕闪电、雷鸣、地震,但也看不出他对这些有什么明显的恶趣。

初夏黄昏,出没于庭园草木中的蛇闪动着银白的鳞光,这也在他心中激起了难以形容的喜悦。由此,他写了一则恋蛇男子的凡庸的小说。但我怀疑他是否真正喜欢过蛇。单凭摸索和不确定的推量描写恋爱,而且描写的方法似乎也缺乏诚意,破坏了感情上的均衡。很明显,他从一开始就有意回避这些经验教训。

月亮是如何从灰白的庭园的角落升起,风是如何微妙地掠过草地而吹来,治英在描写这些现象时,多少带着热情。一种整顿自然秩序、治愈其不均衡的绘画欲求在他心里涌动,不为他所承认的外界本来的面貌,反而从他那过于均衡的构图里可以窥见一斑。

他既不容忍一切不洁之物,也不赞成天真而褊狭的洁癖。

他凡事都采取过于中庸的生活态度,这个秘密从他征兵体检不合格时我们就知道了。治英很可能患了一种叫做心脏瓣膜症的不治之症。因此,我知道了他平时为何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脸色,以及害怕过度劳累的个中因由。朋友们都认为治英的一切谜团消解了。大家认为他那一副所谓贵族特质,皆因心脏的缘故所养成。

然而我不这么看,人可以使疾病同个人特质达于一致,宛若衣饰穿着合体。越是久病越是如此。治英那种富于调和的敏感意识,或许早已将此病症摄入调和之中,变成原有性格的一部分了。这种疾病敦请他避免过劳,这对于他躲避陶醉与热情的性格,也许是一种强有力的庇护。为什么呢?因为后来我见到过一些血色很好、性格完全不同的瓣膜症的患者。

治英经常大讲梦话,这件事很让人扫兴,可他却毫不在乎。他的梦带有各种色彩,一会儿看到巨大的鸟影掠过晚霞绚烂的原野,一会儿那鸟影又消失了,他听到深夜车库发出可怖的响声,和往常的汽车不同,忽然急匆匆驶出一辆灵车来;庭园的草坪骤然变紫了,那紫色渐次侵袭着廊缘,在那里玩耍的婴儿也被染得发紫……这些梦都充满了不安。但是治英却乐此不疲,一边轻轻哼着鼻子,一边用谐谑的语调娓娓叙说。也许,他只对于梦允许其不调和性与破坏性,不过,这也许出自他对这些梦幻漠不关心的缘故。

治英爱猫,有一次他去拜访亲戚——津轻城主的旧领地,发现那里的方言将猫称作“茶牌”,觉得很有趣,经常挂在嘴边。有一回,猫借着椅子跳到他的书桌上,用头蹭着他的下巴颏儿。这种小动物凭借无与伦比的温柔,能在生存的恐怖之中出奇制胜,它那慵懒、贵族式的任性,还有那副媚态,尤其获得了治英的喜爱。

猫的滑腻腻的头部抚摩着他的下巴颏儿,这时,他仿佛隐隐约约触到了慵懒的官能世界,一个他所丝毫不要求人性关怀的虚幻、朦胧的官能世界。

对于不惧怕青春的不透明、泰然自若生活过来的治英来说,通过某种感觉的发现,由那种深刻规制自己存在的环境中醒悟过来的一天到来了。猫皮毛的滑腻触感突然给他以启示:自己过去一直在追求什么呢?那就是基于对对象的漠不关心而成立的爱,不强求任何人性的义务,丝毫不谦让自己的官能的形式。但他怀疑,这种感触能从人身上获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