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贵(第3/10页)

我知道,他父亲身体十分衰弱,年轻时便退掉了所有的公职,作为美术收藏家和艺术爱好者,他有两三本著作。治英死后,我才初次见到他的父亲,他和我曾经想象的分毫不差。

……我绕过鹅卵石小庭院,来到一侧可以停靠汽车的黑暗的大门前边。布满浮雕的青铜门扉上开着两个椭圆形小窗,周围镶着葵花瓣型的家徽。我按门铃,等了很长时间,终于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内里一派昏暗。出来引路的是个戴眼镜的精瘦的中年汉子,穿着外褂,套着白布袜子,没有一丝笑容。

大门内中央是铺着红地毯的楼梯,楼梯左下方宽大的走廊墙上悬挂着壁毯,摆设着古风的木质桌椅,看样子是临时会客室。管家恭恭敬敬把我这个少年让进来,说:

“请稍候。”

我坐在一张椅子上等着。大门一侧的彩色玻璃窗上映照出血红的光亮。管家走后,房子里到处没有一点儿响声,使人怀疑这里是否有人居住。而且,尽管是酷热无风的午后,临时会客室里却显得冷飕飕的。

大楼梯上终于轻轻传来足踏地毯的声音,治英站在楼梯中央,伏在栏杆上望着我,“呀”的叫了一声。他不过比我大三岁,然而对朋友的这一声招呼里,却没有一点儿年轻人的泼辣劲儿。

我过去一直极力躲避他那喜欢幽默的一面,以及他难以避免的虚荣的一面,但由于每次去柿川家,他总是领我到和上回不同的房子里,所以我感到奇怪。渐渐地我也弄明白了,这是因为我每去一次他都想让我看看那些五彩缤纷的豪奢的房屋。

我头一回去他家时,他领我离开走廊来到一座幽静、轩敞的大客厅。房内收拾得很洁净,依然让人觉得不像是人住居的地方。我记得南面庭院的草坪上遮满了浓密的树影,只有庭前的木贼沐浴着夕阳的余晖,呈现着一团暗绿。这一簇木贼那种不像植物的无机的暗绿,在于整个庭院的树木、花草以及草坪的绿色中,显示出勃勃生机,看上去阴森可怕。这种植物风吹过来也不摇动。毫无必要的沉静的一簇……

“席地而坐很累,还是椅子好……”

治英先站起来,打开连接日式房间和西式建筑的杉木门,窗户很小,室内晦暗,差点儿撞在满登登的家具和百宝架上了。

“等等,我去开电灯。”

我坐在放着大花瓶的圆桌旁边等着。

室内的灯亮了,这可不是寻常的电灯,这是压在头顶上的大型玻璃吊灯,从天棚上垂挂下来,几乎占据着整个房间的上半部。吊灯灿烂辉煌,映射在玻璃上,玲珑透剔,五光十色。屋内的情景为之一变。

治英指着墙上的绘画说道:

“这座屋子里全是明治时代的油画。”

是黑田清辉和冈田三郎助等人所绘制的色彩沉稳、富于写实性的巴黎沙龙画风的收藏品。

……置身于这些绘画之中,遗憾的是治英和我之间的谈话并没有涉及高远的美术,两个人瞎扯的都是些学校老师的各种怪脾气,治英还用一贯的得意洋洋的语调,巧妙地模仿每个老师说话的口气。可是这和那种学生式的响亮的口技略有不同,似乎扮演着一幕居高临下、冷嘲热讽的滑稽剧。

治英并非完全缺乏自我表现的欲望,他写过几部小说,画过许多油彩风景画和静物画。但是,这些作品没有显露他的任何才能,只能说尽是一些有气质的凡庸的制作。

他对出没于庭院中的蛇很感兴趣,曾经写过以蛇为主题的小说。他那昏昏欲睡的笔致,完全掩没了小动物的光彩,但我很清楚,他写得非常认真和愉快。

他这个人,对自己人情方面的缺失丝毫不感到苦恼,当然也就对自己才能的不足同样没有任何苦恼了。在学校杂志的评比会上,自己的作品受到无情的恶评,可他当时表现得泰然自若,那样子可以说是一道特殊的风景。最后,看到没有任何人能伤害治英,大伙也就沉默不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