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宫的松树

西银座七丁目“万杵”鳗鱼馆,这天下午四时有人预订了二十人的宴会。这么多人,需要将楼上两间包房打通连在一起才能容下。这家店承办这种较大规模的宴会,每十天有那么一次还是可以对付的。店员们等午餐的客人一离店,立即动手准备起来。

脾气暴躁的睦男哭起来了。到了这般年龄的老板娘,突然想起要生孩子,睦男就是她一年多之前生下的唯一的心肝宝贝。“万杵”是一家新店,夫妻两个别处没有住房,和伙计们一起住在店铺里,碰到像今天这种大忙的日子,婴儿就哭个不停。于是老板娘就吩咐小保姆美代抱着孩子到外面去玩,并给了些零钱,叫她黑天前不要回店。

美代十六岁了,身个儿矮小,所以看样子只有十四岁。她生在铫子,给叔父婶母家做养女,叔父死后,生活困苦,就被“万杵”雇来照料孩子。

美代上身穿一件手工编织的红毛线衣,下身是蓝色的裤子,红袜子外面套着凉鞋。她用老板的一条黑绉绸旧腰带,把一岁的睦男绑在背上。

三月里风和日丽的一天。

美代盘算着如何使用许给她的这段时光。有一部电影她很想看看,谁知到四丁目的常设影院一看,那部电影只演到昨天,已经换了另外的片子。

美代顺着银座大街慢悠悠一直走到八丁目尽头。今天,暖风拂拂,午后开始有了春的气息。经过几次寒暖交替之后,春色渐渐变浓了。这时候,手脚寒凉,唯有脸庞火烧火燎,感觉有些不大自然。美代嘴里哼着:

“嗬啦,阿睦,打开手提包。”

“嗬啦,阿睦,蛋糕,又甜又香。”

她一边走一边诅咒似的用指甲弹着一家家商店的橱窗,买了小摊子上的水果冻、口香糖和巧克力。她只把巧克力掰下一小角来送到睦男嘴里,其余的自己转眼间就吃光了。

睦男走出家门不久就不哭了,只是在美代的脊背上自个儿不停地叨咕着什么。嘴里发出“姆——”、“阿姆”、“姆妈——”等声音。他有时高兴起来,就一个劲儿踢踏着双脚,小脚丫紧紧顶着美代的腰部。要是不高兴了,就伸手揪美代的头发。平时只不过是轻轻摆弄她的头发罢了,这样反而使美代感到痒抓抓的,好难受。

美代觉得这个孩子越来越重了,肩头的带子也勒得越来越紧了。想到将来不知会重到什么程度,她有些害怕了。她把孩子抱在膝头瞧着,这个可爱的婴儿和背在肩上的时候完全不同。美代有时会忘记孩子而考虑别的东西,然而不管她考虑什么,这种“重量感”总是不离开她的思绪。

来到行人稀少的河边道路上,来往的汽车和自行车倒是很多。车子驶过之后,太阳底下光明闪耀的灰色的柏油路面,看起来十分空阔。美代想,要是自己有蜡笔,就在马路上画一幅那个多嘴多舌的女佣头头的像,让大卡车在上面碾来碾去。

桥畔堆满了垃圾,一捆萝卜缨子在垃圾堆里显露着泼辣的绿色。从旁边经过,能嗅到河水的腥味混合着垃圾臭味的阴湿的气息。美代想起墨汁的气味,想起习字的时间。

穿过昭和大街,她没有左顾右盼。当然,要是背上的孩子的母亲看到了会感到心寒,不过这个离开市区的小保姆,相信汽车这种由人驾驶的机器,来到跟前自然会给她让路的。美代横穿马路时就像走在荒原上,边哼着流行曲边摇晃背上的孩子,半睡半醒地从来往汽车缝里钻了过去。

汐留车站古色古香的火车头出现在马路对面的线路上。长长的烟囱断断续续喷着黑烟,这是一架高大的火车头,四五节车厢不很情愿地被它牵动着,不一会儿便挡住了小保姆的进路。

……货车经过之后,眼前便是浜离宫没有起伏的广阔的森林。美代看了不由打起哈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