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只有烦恼,工作……(第2/2页)

帮助下,他们在修改下一段与克拉奈尔夫人有关的文稿内容时,很快就顺利地完成了。比方说,闲话连篇的长舌妇这一表达,他们很快就成功地、令人欣慰地修改为“喜欢传播小道消息的人”,即使连真应该好好想出一个办法,怎么才能永远地缝上这张臭嘴,这只肥母鸭这样的句子对他们来说也不再是什么特别的难题。让他们特别高兴的是,有好几句话他们可以原样不变地抄写到报告的官方版文稿里。当他们开始修改涉及哈里奇夫人的文字时,已经可以自由地呼吸了,因为这份报告里对这一角色的刻画——带着宗教性狂热和某种反常倾向——使用了大量“老掉牙的俚语”,翻译这个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但是,一旦读到报告中形容哈里奇的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低俗语句时,他们禁不住再次感到震惊,意识到更大的困难还在后边:当他们以为自己已经看清了举报人语言基础的致密纹理,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精力耗尽,天赋有限,词语枯竭。因为,他们虽然能把灌满酒精、浑身是褶的蛆虫简单翻译为“小个子的老酒鬼”,但是对上蹿下跳的小丑、无法挪动的呆滞、耳聋眼瞎的蠢笨之类的表达——不管羞愧与否——他们感到束手无策;于是,经过长时间的痛苦挣扎,他们默默地达成了共识,把这些表达删掉了,因为他们相信上尉不可能有耐心逐字逐句地通篇阅读,这份报告将——按照相关的规定,以特殊的方式——原封不动、未经阅读地存入档案室……他们筋疲力尽地揉着眼睛仰面靠到椅子里,生气地看到其他同事已经轻松愉快、有说有笑地准备去吃午饭了:有人在整理桌上成堆成堆的文件,坐在隔壁的同事们开始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闲谈、收拾、洗手,几分钟之后就可以三三两两、结队成群地拥向直通走廊的办公室门。他们悲哀地长叹口气,意识到“现在午餐对他们来说真是一桩巨大的奢侈事”,嘴里嚼着黄油小面包或饼干重又埋头做他们手头的工作。但是,命运连这一丁点可怜的快乐都不给他们——食物变得没味,咀嚼变成折磨,因为在涉及施密特的那部分文字内容里,他们遇到了至今为止最大的问题和挑战:含糊不清,不知所云,粗心大意,有意无意的遮掩混淆,已经到了令他们忍无可忍的程度,正如他们中的一位所言,“这简直是对他们的职业、工作和努力的一记耳光”……看哪,瞧这家伙到底想说什么:原始的麻木的十字路口与冰冷洞穴(!)无意义的空虚一起在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里?!这是对语言多大的玷污!这是一锅多么混乱的隐喻大杂烩啊?!在这篇东西里,代表着人类精神对于清晰、明确、准确的努力跑到了哪儿去了?根本连影子都没有!对他们来说最大的噩梦是,在描述施密特的这份报告中,这一类的句子简直比比皆是,而且从这一句开始,举报者的字迹也由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变得越来越潦草,最终变得完全无法辨认,像是在写报告的过程中喝醉了似的……现在,他们不得不再一次放弃,他们要来了他们的工作簿,因为“这实在太不公平了,领导们只是日复一日向他们分派这类根本无法完成的任务,但从来没有表扬过他们”!这时候,年长的老打字员再次——今天已发生过一次——面带微笑地为他们端来了热气腾腾的黑咖啡,咖啡的苦香又将他们的注意力转移到了较为美好的事物上。他们开始继续改写我无从释放的焦虑坠入了这无可救药的愚蠢、口齿不清的抱怨和无法慰藉的存在的浓稠黑暗之中等诸如此类的可怕句子,直到终于将“字符画”看完,他们怀着惨遭折磨的身心痛苦无奈地讪笑,他们发现,在这份手稿里只有几个连词和总共两个动词未加修改地保留了下来。由于想要破解出举报者真正想说的内容纯属天方夜谭,他们再怎么努力也肯定毫无希望,因此他们不得不马刀一挥,砍掉了描写施密特的所有胡言乱语,只用一句正常话代之: “尽管他的智力衰退,但是毫无疑问,他仍旧凭自己独特的方式,以极高的水平完成了他所担负的重要任务。”在下一段刻画一位未写真名、只称之为“校长”的报告内容里,难度不仅没有减小,反而——假如真有这种可能的话——令人难以置信地更加模糊不清、混乱不堪,自以为是的卖弄玄虚更加令人愤怒。“看起来,”一位面色苍白的润稿员摇着脑袋指着一堆皱巴巴的稿纸跟他对面那位垂头丧气地坐在打字机旁的同事说,“看来这家伙的脑袋彻底疯了。你听听这个!”随后他念了一段话: 假如一个准备跳河的人在最后的一刻站在高高的桥上做尚有可能的不知所措的犹豫,跳,还是不跳,那么我会向他建议说,让他想一下校长,他马上就会知道,他剩下的只有一个可能——跳。他们满腹狐疑、疲惫不堪地带着一副极度苦涩的表情面面相觑。这写的什么狗屁东西?难道他们想用嘲讽的方式把我们撵走?!让我们失业?!那位垂头丧气地坐在打字机旁的润稿员默默地朝他的同事打了一个手势,算了吧,琢磨它根本没有意义,反正咱们拿这种句子也没有办法,还是继续往下读吧。他的体形看上去就像是一根枯萎、晒蔫了的黄瓜,他的智力甚至还没有达到施密特的水平,不过成绩相当不错……“咱们就这样写,”无精打采地坐在打字机旁的同事建议说,“就写……就写……‘他的体形羸弱,没有天赋’……”他的同事不满意地吐了一下舌头。“这两句之间有什么关系?!”“我怎么知道?!”另一个人恼火地反问,“他就是这么写的!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要尊重原文的内容……”“那好吧,”这个同事点了下头,“我继续念。他用自吹自擂、虚妄傲慢、令人难以容忍的愚蠢疗治他的懦弱。他喜欢多愁善感和笨拙的忧伤,总是做出一副自慰的面容……等等,等等。”现在,毫无疑问,不管怎么开动脑筋寻找妥协方案都是白费气力,他们不得不采用勉强凑合,甚至对原文来说根本不合适的解决办法;因此,经过长长的争论之后,他们商量出一个这样的版本: “懦弱。生性多愁善感。性的方面不成熟。”无可否认,当他们颇为“粗暴地了结了”校长之后,新技巧使他们感到的良心不安慢慢地演化成深深的自罪感,因此他们带着令人窒息的焦虑开始处理关于克拉奈尔的那段文字,两个人都变得越来越烦躁不安,因为他们看到时间流逝得如此之快。一位润稿员懊恼地指了一下他的手表,环视了办公室一圈,他的同事只能无可奈何地挥了一下手,因为他也意识到周围人的动静,这毫无疑问地证明,再过几分钟就要到下班的时间了。“这可能吗?”他困惑不解地摇摇头,“一个人刚刚沉浸到工作中,下班的铃声就要响了。这我真不理解。一天一天过得这么快,人们只能手忙脚乱地……”他们刚把一句让人头疼的这个笨蛋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头邋遢、懒惰的公牛改写为“他体格健壮,本来是一位铁匠”,马上又要给一只白痴面容、皮肤黝黑、威胁公共治安的树懒想出一个适当的句子,这时候,一部分同事已经动身回家,他们不得不一声不吭地忍受那些下班的同事们跟他们告别时所说的一句句幸灾乐祸或讥讽调笑的话,因为他们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他们现在停止工作,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瞬,他们就会面临巨大的威胁,可能会情绪失控地宣泄愤怒,冲冠眦裂,那么毫无疑问,第二天的后果肯定会更严重。五点半后,他们痛苦不堪地处理好关于克拉奈尔的那部分内容,他们给了自己一分钟的休息时间,抽了一支烟。他们伸展了一下嘎巴作响的四肢,呻吟着揉了揉因疼痛而烧灼的肩膀,一声不响地闭着眼睛抽完了烟。“好吧,咱们继续,”其中一位润稿员说,“我来读,你听着……他是独一无二的危险人物,”这是关于弗塔基段落的第一句话,“但并不很危险。与他的反抗倾向相比,还是他的软弱更占上风。他本来可以做许多事情,但是他没有能力让自己从固执的偏见中解脱出来。我觉得他很有趣,我能够肯定,以后我更愿意寄希望于他……等等,等等。你就写,”第一位润稿员口述,“这人危险,但有用。跟其他人相比他更聪明。腿瘸。”“就这些?”另一个叹了口气。他的同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把他的署名写在那里。写在最下面,你就写……嗯,伊利米阿什。”“你说什么?”“我说:伊——利——米——阿什,你聋了吗?”“我就这么写……?”“对,就这样。不这么写还能怎么写!”他们把文稿放进了文件盒里,然后把所有的文件档案都锁进了相应的抽屉里,小心翼翼地把抽屉锁上,然后将钥匙挂在门边的牌子上。他们一言不发地穿上外套,锁上身后的房门。在外面,他们俩在门前握手告别。“你怎么走?”“坐公共汽车。”“那好,再见!”第一位润稿员说。“咱们这一天工作得不错,不是吗?”他的同事说。“这,简直是地狱。”“只是,他们这辈子至少也应该注意我们一次,我们一天付出了多少辛劳,”另一个润稿员抱怨说,“但是从来没有。”“他们从来没有表扬过我们。”另一个也沮丧地摇摇头。他们再次握手,彼此分手,当他们终于回到家,在前厅里听到的是同样的问题。“这一天很累吧?”他们各自的妻子问。“很累。”在温暖的家中,他们除了这个还能怎么回答呢?“没有什么特别的。跟平时一样,亲爱的……”他们回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