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透视,假如从后面

雨静静地、不停地下着,泥洼的僵硬表层在骤然刮起又突然平息的风中微微抖动,在这无法慰藉的触摸下变得颓丧无力,以至于在黑夜防护的死亡筋膜尚未覆盖在它们之上,甚至,连昨日的疲惫闪光还没有来得及吸收掉,就越来越贪婪地吞噬起从东方悄悄漫过来的晨光。树干、偶尔哗哗摆动的枝杈、粘在泥里烂掉的野草和“庄园”本身,也都笼罩上一层细腻、滑润的皮毛,仿佛鬼鬼祟祟的黑夜密探们在它们身上做了标记,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在下一个夜晚继续干他们坚韧持久、腐化蛀蚀的毁灭性勾当。当月亮在又高又远的云层背后不知不觉地慢慢滚向西边的地平线,他们眨巴着眼睛透过昔日大门敞开的缝隙向里面张望,透过高大的窗洞眺望破晓的天光,他们慢慢地明白过来,在今天的黎明,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变化,有什么事情不像他们以为的那样,随后他们惊愕地意识到,他们暗中极其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他们昨天还那么兴奋地追逐的梦,已经结束了,现在在这里只有苦涩的苏醒……最初的混乱意识很快被可怕的认知所替代,因为他们已经清醒地看到:他们是如此愚蠢、匆忙地闯进了这条“死胡同”里,他们的撤离并非基于周密的考虑,而是受到邪恶冲动的驱使,因为他们不仅离开了家园,而且还烧掉了身后通向家园的唯一桥梁,以至于连回家的机会也没有了,尽管现在看来回家是唯一的明智之举。现在,在黎明中最悲凉的时刻,他们麻木的四肢酸痛难忍,身子在寒冷中冻得瑟瑟发抖,嘴唇发紫,浑身发臭,饥肠辘辘地从地铺上爬起,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个这样的现实:同是这座“庄园”,昨天还对他们做出过接近他们梦想的变化的承诺,但是今天——在这无情的天光下——却已成为囚禁他们的寒冷、残酷的监狱。他们喋喋抱怨,越来越苦涩地在这又一次死亡了的建筑物空旷、凄冷的厅堂里踯躅,心情沉郁,一言不发地绕着那些满地乱扔的生锈机器的残骸打转,在墓地般的寂静里,他们越发痛苦地怀疑自己被诱入了陷阱,他们只不过是一场卑鄙阴谋的弱智受害者,现在他们无家可归地站在这里,每个人都遭到了欺骗、掠夺与侮辱。施密特夫人第一个回到自己在黎明的昏暗中看上去是那般悲凉的地铺前,浑身发抖地坐下来,坐到堆在一起的包裹上,茫然地望着逐渐变亮的晨光。眼影粉(这是她从“他”那里得到的礼物)涂花了她浮肿的脸,嘴角苦涩地向下撇着,喉咙干燥,她甚至觉得连整理一下蓬乱的头发和皱巴的衣服的气力也没有了。因为一切都是徒劳的:跟“他”一起度过的那几个小时美妙的记忆并不足以补偿伊利米阿什——现在看来已经无可置疑的——野蛮无情的背信弃义,不足以消解她内心的焦虑,或许她已经丧失了一切……接受这一现实并不那么容易,但是她不接受又能怎么样呢?她努力让自己直面真相:伊利米阿什(“……终于真相大白……”)是不会把她从这里带走的,所以,她想最终逃脱“施密特肮脏的爪子”、离开这“该死的鬼地方”的梦想只能在几个月后或许多年后(“上帝啊,许多年,又要许多年……”)才有可能变成现实,不过她一旦想到这个可怕的念头(“说不定这也是一个谎言,也许她已经爬过了所有的沟沟坎坎”),她心里又燃起了冒险的渴望,并且坚定地攥紧了拳头。的确,一回想起昨夜在小酒馆库房后面的角落里自己向伊利米阿什的激情献身,即使现在,即使在这般折磨人的时刻,她也必须承认,她并没有失望:那些美妙销魂的时刻,那些高潮时恍如在天堂的分分秒秒,完全能够补偿所有的损失;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她唯独不能原谅“爱情的欺骗”,不能原谅别人将“她纯真热烈的情感”在这样龌龊的泥泞中肆意践踏!然而现在,她该怎 样理解分手时他在她耳边的神秘低语(“在黎明之前!肯定!……”)?没有别的解释,现在终于真相大白,那不过是“可耻的谎言”!……她绝望地,但仍然倔强地透过敞开的门洞凝视外面瓢泼的大雨,身体蜷缩,心脏紧皱,蓬乱的头发耷拉在痛苦的脸上。然而,无论她怎么迫使自己“与其无可奈何地接受折磨人的悲伤,不如唤起复仇的渴望”都无济于事,伊利米阿什甜言蜜语的声音总在她的耳畔萦绕,他高大、瘦削、威严、坚实的身影始终浮现在她的眼前,还有他鼻梁刚毅自信的曲线,窄细、柔软的嘴唇,还有他那令人无法抗拒的目光;在她的头发里,能够一次又一次地感觉到他灵巧手指不由自主的游戏,在她的胸脯和大腿上,能够感觉到他手掌的温热,在想象中或现实里的每一点响动或噪声里,她都期望着他的出现,因此,后来——当其他人也都回到各自的地铺,在他们脸上也能看到与她自己脸上相同的悲伤的苦涩——她骄傲抵抗的最后一道薄弱的堤坝也被内心的绝望冲垮了。“没有了你,我将怎么活下去?!……上帝啊,唉……你可以抛弃我,但是……不要现在!还没到时候……至少再给我一次机会!…… 一个小时!……哪怕一分钟!……我不管你对别人怎么样,只要……跟我!跟我……不要这样!别的不行,至少允许我当你的情人!你的婢女!……你的女仆!我什么都不在乎!你可以像对一条狗一样踢我,揍我,只是……现在你再回来一次吧!……”他们捧着寒酸的食物神色沮丧地坐靠在墙根,在从屋外涌进的清冷、平和的晨曦中一声不响地咀嚼,吞咽。屋外那座墙皮剥脱、摇摇欲坠的钟楼在风中瑟瑟发抖,曾几何时,那口铜钟就挂在那里,在“庄园”右侧的小教堂内,现在,从建筑物深深的内部传来遥远、沉闷的隆隆声,让人感觉好像哪个地方的地板再次坍塌……别无选择,现在他们不得不承认,这样无条件的等待是毫无意义的,因为伊利米阿什关于“天亮前到达”的承诺已然报废,黎明眼看就结束了。但是,还是没有人敢打破沉默,谁都不敢说出这句沉重的话: “看来,有什么事情彻底搞砸了!”因为这种话很难说出口,他们很难在“救星伊利米阿什”身上看到“该死的恶棍”“肮脏的骗子”和“卑鄙的窃贼”,更不要说,他们始终难以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说不定中间出了什么岔子?……他们之所以来迟,也许是由于下雨的缘故,道路泥泞难行,也许因为……克拉奈尔站起身来,走到大门口,将肩膀靠在潮湿的墙上,抬眼眺望从砾石公路上拐下来的那条小路;他点燃一支烟,随后用力将自己的身体弹离墙壁,在空中使劲挥了一下拳头,重又回到原位坐下来。过了一会儿,他用颤抖的嗓音说: “……你们听我说……我有种预感……他们把我们全都给骗了!……”听到这话,那些一直瞪着迷茫的眼睛凝视前方的同伴也都垂下了眼皮,他们所有人都惶惑地紧张起来。“我说话你们听到没有?他们把我们给骗了!”克拉奈尔提高了嗓音。但是没有人动弹一下,这铿锵有力的话语在令人惊恐的宁静中响起警示性的回音。“怎么回事?你们所有的人都变聋了吗?!”克拉奈尔扯开嗓子厉声吼道。克拉奈尔一跃而起: “你们连一个屁都不会放吗?!”“我来告诉你!”施密特神色忧郁地突然开口,“我马上从头跟你说起!”他的嘴唇哆嗦,拿出一副指责的架势用食指指着蜷缩成一团的弗塔基。“他承诺说,”克拉奈尔瞪着两眼,身子稍稍前倾地咆哮道,“他承诺说,给我们兴建一个流奶流蜜的迦南!……看看吧!你们睁开眼看看!这就是我们的迦南!这就是结局,所有的流氓无赖都从天而降,祸害这个本来就很悲惨的世界!他把我们骗到这里……骗到这个荒凉的废墟,而我们!就像可怜的羊羔!……”“而他呢,”施密特插言道,“他得意扬扬地去了与我们相反的方向!鬼知道现在他在哪里?!我们现在可以满世界找他的脚印了!……”“鬼知道他在哪家酒馆里正拿我们的钱赌博?!”“这是我们一年的血汗钱啊!”施密特继续用颤抖的嗓音说,“一年里我们可怜巴巴地精打细算!结果一分钱都没有留下来!我又变得身无分文了!”克拉奈尔就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发疯般地踱来踱去,手攥拳头,不时地朝空中愤恨地击打: “但是他会遭到惩罚!这个恶棍肯定会后悔的!克拉奈尔不会善罢甘休,我一定会找到他,哪怕他钻到地底下!我发誓,我赤手空拳就能收拾他,瞧着吧,哼!我就用这只手,拧断他的脖子!”弗塔基紧张地抬起胳膊挥了下手说: “先别动手!不管怎么样,先别急着动手!要是两分钟后他出现了,那会怎么样?那时候你又会嚷嚷什么?!嗯?!”施密特跳了起来: “你在说些什么?你居然还敢开口?!他们打劫了我们,这该归功于谁?!说呀,谁?!”克拉奈尔一步跨到弗塔基跟前,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那就再等一等!”他深吸了口气,又说,“好吧!我们再等两分钟!然后我们就会看到……这里会发生什么!”他把施密特拽到自己跟前,站在大门的门槛上,克拉奈尔叉着腿站着,身子开始前后摇晃。“喏?!你们看!他还真来了,”施密特用挖苦的腔调说,并将脑袋转向弗塔基那边,“你听到没有?!你的救主已经来了!你这个可怜的家伙!”“闭嘴!”克拉奈尔打断了他,紧紧攥住施密特的胳膊,“让我们再等两分钟!然后再看看他这张大嘴巴还怎么说!”弗塔基把头垂到了两膝之间。喑哑的寂静。施密特夫人惊恐万状地蜷缩在角落里。哈里奇咽了一大口吐沫,然后——因为他隐隐约约猜到他准备干什么——用几乎难以让人听见的嗓音说: “这真可怕……即使在……这种时候也……互相……!”校长从他的铺位上站了起来: “别闹了!”他对克拉奈尔平和地说,“怎么能这么做?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我认为……!”“闭嘴!你这个蠢货!”克拉奈尔咬牙切齿地冲他喝道,并用威胁的眼神瞪了他一眼;看到这威胁的眼神,校长立即又坐了回去。“怎么着,老兄?!”施密特闷声闷气地问,背冲弗塔基,朝着连接公路的小路张望,“两分钟已经到了吧?”弗塔基抬起头,双手抱着屈起的膝盖。“现在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演这么一出戏?难道你真的以为,我能够左右这件事吗?”施密特的脸变成了红辣椒,辩解道: “在小酒馆里是谁非要说服我的?!谁?!”他边说边慢慢朝他这边走来。“是谁不停地劝我说,放心吧,因为这个,因为那个?!嗯?!”“你的脑袋出了毛病?老弟!”弗塔基也提高了嗓门,开始紧张地挪动身子,“你是不是疯了?”但施密特已经站到了他跟前,弗塔基根本就站不起来。“你把我的钱还给我!”他瞪着血红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你把我的钱还给我!”弗塔基将身子向后缩到墙根,将脊背靠到墙上。“你在我这里,再怎么找也不可能找到你的钱!你的脑子清醒一点!”施密特闭上眼睛说: “我最后再说一遍,你把我的钱还给我!”“伙计们!你们快点把他拽走,这家伙真的疯了……!”弗塔基大声喊道,但是还没有等他把话喊完,施密特就用尽全力朝他的脸上狠踢了一脚。弗塔基的脑袋向后一仰,片刻之间就一动不动地打了个挺,鼻孔里冒血,然后开始慢慢向一旁倒去。但是这时候,妇人们、哈里奇和校长也从地上跳起来,扑过去,将施密特的胳膊拧到背后,然后推推搡搡,用了很大气力才把施密特从那里拖开。克拉奈尔紧张地咧嘴傻笑,叉开双腿,两臂抱胸地站在门口,而后他朝施密特这边走过来。施密特夫人、克拉奈尔夫人和哈里奇夫人惊恐无措地围着昏迷不醒的弗塔基尖叫,后来,施密特夫人恢复了理智,抓起一块破布,冲到露台,蘸了一下地上的积水,然后迅速跑回来,跪到弗塔基身边,开始擦他的脸,然后冲惊慌失措的哈里奇夫人喊道: “你与其在这里哭,不如找一块厚一点的布给他吸一下血!”……弗塔基慢慢地恢复了意识,张开眼睛,茫然地盯着天花板和施密特夫人俯向他的那张忧心忡忡的脸,之后,他突然感到一阵疼痛,试图坐起来。“哎哟,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坐着别动!”克拉奈尔夫人喊道,“血还没有止住呢!”她们扶着他躺到褥子上,克拉奈尔夫人跑出去,洗掉吸在破布里的血水,哈里奇夫人则跪在弗塔基身边,开始小声地祷告。“把这个巫婆从这里拖走……”弗塔基呻吟说,“我还活着呢……”施密特气喘吁吁、神色混乱地蹲在对面的角落里,将一副紧攥的拳头架在大腿根内,似乎这样他才能强迫自己待在那里不动。“哎,天哪,”校长不住地摇着脑袋,他和哈里奇一起用自己的后背挡住施密特的去路,以防他再次扑向弗塔基,“我简直不能相信我自己的眼睛!你正经也是一个成年人!怎么能够做出这种事情?!想都不想就这样攻击另一个人?!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暴力主义!”“这不关你的事!”施密特咬牙切齿地嘟囔了一句。“他说得没错!”克拉奈尔也朝这边跨近一步,“因为,所发生的一切确实跟您一点关系也没有!您为什么总要多管闲事?!话说回来,这个傻瓜罪有应得,这全是他自找的!……”“你给我闭嘴,你这个怪物!……” 校长当即打断他说,“你……这把火就是你点起来的!你以为我没有看到吗?你最好还是闭嘴!”“我建议您,”克拉奈尔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他警告说,“我建议您,最好还是躲开这里,趁着我还不想跟您打架!……我并不希望,我们抱在一起打一架……!”就在这时,从门槛外传来一个洪钟般震耳、响亮、果断而严肃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所有人都齐刷刷地转过头去,哈里奇夫人惊叫了一声,施密特从地上跳起来,克拉奈尔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伊利米阿什出现在大门口。蓝灰色的雨衣没怎么系扣,几乎完全敞着,帽檐拉得很低遮住了前额。他用犀利的目光“环视了一周”,两手插在衣服兜内,嘴角叼着一支被雨水打湿了的香烟。大厅里顿时鸦雀无声。弗塔基坐了起来,并摇摇晃晃地试图站起,用湿布擦掉仍在流淌的鼻血,而后迅速将破布塞到身后。一脸惊愕的哈里奇夫人刚要在胸前画一个十字,马上又把手垂了下来,因为哈里奇正无声地挥手制止她,叫她“……马上给我停下”。“我在问你们,这里出了什么事?”伊利米阿什用严肃的语调重复了一遍。他把烟蒂吐到地上,抽出一支新的烟卷塞到嘴角,然后点燃。村民们都耷拉着脑袋站在他面前。“我们都以为,你不会来了……”克拉奈尔夫人迟疑不决地说了一句,并且勉强做出一个微笑。伊利米阿什看了一眼手表,气恼地敲了敲玻璃表蒙说: “六点四十三分。这表很准。”克拉奈尔夫人用几乎让人难以听见的声音回答:“只是,您知道……您说的是,半夜来……”伊利米阿什皱了皱眉头说: “你们这时怎么想呢?你们以为我是一名出租汽车司机?我把整个身心都交给了你们,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了,在大雨里走了好几个小时,一场暴雨接着另一场暴雨,一路上克服了重重阻碍,而你们这些家伙……?”他朝他们走过去,扫了一眼乱糟糟的地铺,然后站到弗塔基跟前。“您这是怎么了?”弗塔基羞惭地低下头说: “我在流鼻血。”“这我看到了,但是为什么会流?”弗塔基没有应声。“唉,我的朋友……”伊利米阿什叹了口气继续说,“这真的不是我所期望的。不仅对您,还有你们!”他突然转身冲着其他人说:“我们只是刚刚开始,开始的开始!如果你们现在就闹成这样,以后将会发生什么?互相挥刀子吗?这个场面我已经看够了。可悲啊,实话告诉你们,非常可悲!”他在村民们面前踱了几步,目光严肃地看着他们,然后,当他重新走到大门口时,突然转过身来对他们说: “你们看,我并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也不想知道,因为时间宝贵,我们不能将宝贵的时间花在处理这类鸡毛蒜皮的琐事上。但我不会忘记,至少不会忘记你们,弗塔基,我的好朋友。这次我暂且原谅你们,但有一个条件,你们要保证这类事情再不会发生!你们明不明白?!”他停顿了片刻,然后显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用手抹了一把额头。“现在咱们言归正传!”他深吸了一口已经燃到指甲盖的香烟头,随后扔到石头地上用脚踩灭,“我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们。”好像有什么魔鬼的咒语突然被解除,人们猛地醒了过来,所有人都变得清醒和理智。他们根本无法理解,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魔鬼的力量占据了他们的心灵,夺走了他们的心智,使他们成为魔法的牺牲品。他们怎么会像疯子似的相互攻击,就像那些“由于泔水来晚了而互相争抢的肮脏的猪”?这本来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机遇,他们在经历了许多年的痛苦绝望之后,终于能自由地呼吸令人眩晕的空气,而他们却像被关在牢笼里的奴隶那样毫无意义、毫无希望地在笼中奔跑,冲撞,视野全都变得模糊,认为自己未来的家园只是他们“目睹”的废墟、霉臭和凄凉,并且忘记了“重建废墟、再次崛起”的美好承诺!他们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低眉顺眼地将伊利米阿什团团围住。在如释重负之后,他们能够感觉到的只有深深的羞耻,因为他们的急躁和猜疑是不可饶恕的,他们完全错怪了一位不管怎么说(即便迟到了几个小时……)还是恪守了诺言的恩人,他们本来应该感激他;痛苦的羞耻感逐渐升级,因为这位“为他们敢冒生命风险”的人肯定不会想象得到,他们刚才是怎样地怀疑他,污蔑他,诽谤他,不假思索地指责他,而事实做出了有力的驳斥,他不仅活生生地站在了他们面前,而且已经做好了行动的准备。由于怀着逐渐升级的自责和愧疚,他们自然会怀着更加坚定的信任聆听他的讲话,还没等能准确地理解他所说的内容,就热情高涨地开始点头,尤其是克拉奈尔和施密特,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罪孽。实际上,伊利米阿什提到的那些“发生了变化、不太有利的情况”本该会损害他们的心情,因为他们获知,“关于奥尔马西——马约尔的计划,我们不得不暂时搁置一段时间”,因为圈里人认为“在目前状况下这不是一个好主意”,反对将这个“目标尚不明确的实体”设立在这里,尤其是,当他们从伊利米阿什那里得知,马约尔距城里有很远一段距离,在他们看来这座“庄园”遥不可及,会“很大程度地削弱”他们对实际工作进行持续性监督的可能性……“鉴于这种情况”,伊利米阿什稍显激动地用本来就很铿锵的嗓音继续说,为了能够使他们的这一计划付诸实现,目前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我们暂时分散到州里的不同地方工作,直到这些大人物们彻底找不到我们的踪迹,然后我们再放心大胆地回到这里,并着手实现我们最初的目标”……他们带着逐渐增强的自豪感意识到,从这一刻开始,他们的存在有了某种“特殊的意义”,因为有一项“重要的使命”选择了他们,为此他们必须保持忠诚、热忱和高度的警醒。尽管他们对伊利米阿什的有些想法的真实含义并不很清楚(特别是像“我们的目标太过明显”这类话),不过他们马上能够明白,他们的“分散”只是一个“战略性的计谋”,即便在一段时间内他们之间会失去联络,他们也会跟伊利米阿什保持不断的、经常性的联系……“你们用不着担心,”这时候伊利米阿什提高了嗓音,“在这段时间里你们只需耐心等待,情况自然会朝好的方向发生转变。”他们带着一过性的惊诧静静地听着,他们的任务是持续而警觉地仔细观察周围的情况,严密记录下所有人的看法、传言和所发生的事件,“这些工作对于计划的实现,有着特别重要的意义”,因为他们每个人都必须学习并掌握这种必不可少的能力;借助于这种能力,他们“可以辨别出有利或不利的征兆,换句话说:能够区分好坏,判断吉凶”,因为他——伊利米阿什——由衷地希望,他们每个人都要明白,假如缺乏这种能力的话,他们将在实现他所描绘出的具体蓝图的道路上寸步难行……但就在这时,施密特突然问了一句: “那在这段时间里我们靠什么生活?”他们得到的回答是: “尽管放心,朋友们,尽管放心——一切都已经做好了计划,一切都经过了周密考虑,我们每个人都会得到一份工作,大家在开始阶段必不可少的生活费将从公共基金里面出。”转眼之间,今天黎明的恐慌已从他们的记忆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只是收拾行李,先把行李拎到门外小路的尽头,然后再装上等在公路口的大卡车上……他们狂热、匆忙地投入工作,尽管稍微有一些尴尬,但还是开始了快乐的闲聊。哈里奇表现得最为开心,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他拎着一个个塑料袋或皮箱,像猴子一样顽皮地跟在别人身后,一会儿模仿克拉奈尔狗熊般笨拙的动作,一会儿模仿他妻子大步流星的男人步态,装好了他自己的行李之后,他帮助一瘸一拐的弗塔基将两只皮箱拎到大路上,嘴里嘟囔说:“患难见真情……”等他们将所有的行李都堆到了路边,“小家伙”也终于把大卡车掉了一个头(经过长时间的央求,伊利米阿什终于允许他在方向盘后坐一小会儿),现在,剩下的最后一件事只是,为了他们自己的未来,最后再回头望一眼“庄园”,与它默默地告别,然后爬上敞篷卡车的车斗。“嗨,我亲爱的弟兄们!”裴特利纳从驾驶室的车窗户里探出头来,“你们全都找个地方坐好,即便这辆车风驰电掣,至少也要开两个小时!把外套的扣子系上,把头罩、帽子都戴到头上,最后把身子转过去,将你们的后背朝向无望的未来,否则该死的雨会迎面打到你们的脸上……”由于行李就占了半个车斗,所以他们只能坐成两排,相互挤靠在一起,因此并不奇怪,当伊利米阿什发动引擎,卡车颠簸摇晃地载着他们上路时——掉头往回,朝着城市的方向——他们重又燃起了热情,感到一种“牢不可破的团结”的温暖,这种温暖的感受使他们一天前动身时的记忆变得甜蜜。尤其是克拉奈尔和施密特,他们暗下决心,决不再发泄他们愚蠢的坏脾气,在未来的生活里,只要在他们中间发生任何危险的冲突,他们将第一个站出来予以制止。搬行李的时候,施密特曾试图在欢快的说笑中向弗塔基发出信号,向他表明“自己为刚才的行为感到十分后悔”,但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没有成功,没能在“庄园”前小路上“与他相遇”,后来他也缺少了忏悔的勇气,所以现在他暗下决心,“至少给他递上一支烟”,可是他被死死地夹在克拉奈尔夫人和哈里奇中间,他的手想动都没法动弹。“没关系,”他安慰自己,“最迟等我们从这辆老掉牙的破卡车上下去时……不管怎么说,我跟他不能这样怀着愤怒分手!”施密特夫人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用快乐闪亮的眼睛望着迅速远去的马约尔庄园、长满蒿草和常春藤的高大建筑、在四个角落高耸的悲凉尖塔、他们身后那条朝向无限伸延的砾石公路起伏的波涛,她长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她“心爱的人”又回来了,她是那样的激动,以至于都感觉不到打在她脸上的雨水,然而雨急似箭,她没遮没挡地坐在车斗里,再怎么将头罩往下拉都无济于事,因为浇在最后一排边上的雨水最大。现在她心里不可能有,也从没有过丝毫的怀疑,她对伊利米阿什的信任依旧,绝无动摇,在这里,在这辆疾驶中的卡车顶上,她也理解了自己未来的角色:她将作为一个特别的、梦样的影子跟随着他,有时作为情人,有时作为女仆,有时以妇人的身份出现,如果需要的话,她也可以隐身,过一段时间后重又出现在那里;她会明白他一举一动的意味,准确地学会他语调后的神秘含义,她会解析他的梦,假如——上帝保佑——有人要伤害他,她会把他低下的头抱在自己怀里……她学会了等待,做好了迎接任何考验的准备,假如有一天命运做出这样的安排,伊利米阿什不得不永远地离开她,她也会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实,想来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将宁静地度过余生,戴上眼罩,可以怀着骄傲的自知进入坟墓,作为“一位伟大人物和真正男子汉”曾经的情人……挤靠在她旁边的哈里奇情绪高涨地大呼小叫,尽管风在刮,雨在下,车在颠簸,但是没有任何东西能扫他的兴。他那两条静脉曲张的腿僵直地冻在靴子里,雨水不时从驾驶室的篷顶上流下来,浇进他的脖领里,有的时候,从侧面刮来的呼啸寒风使他忍不住流出眼泪;不仅伊利米阿什的返回令他兴奋,单纯旅行本身也令他欣狂不已,想来他以前就总是念叨,认为自己“永远难以抵御速度带来的醉人快感”,现在正是他享受这种快感的机会:伊利米阿什对砾石路上危险的坑洼视而不见,脚下的油门一直踩到底。每当哈里奇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就可以高兴地看到两边的风景正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向后滑去,很快在他心里诞生了一个计划:现在还不晚,现在还来得及,现在是让自己的夙愿好梦成真的绝好机会,他搜肠刮肚地寻找最恰当的语句,试图说服伊利米阿什帮助他,这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一名司机确实该避免这种机会,而他——很遗憾!——“从老年人的角度看”则不能放弃这个机会……于是,他决定尽可能地享受现在旅行的乐趣,以便将来在跟未来的酒友们推杯换盏时,能够绘声绘色地详细描述每一个细节,因为他可以在至今为止的单纯想象中“加入个体的真实体验”……哈里奇夫人是唯一一个不能在这种“疯狂疾驶”中找到快乐的人,因为——与她的丈夫相反——她坚决反对任何种类的新式晕眩,因为她清楚地知道,假如这样继续下去,他们的脖子会被摔断,于是,她继续十指交叉地抱拳祈祷,祈求万能上帝的保护,千万别让他们在危险中丧命;但是无论她怎样努力地试图说服其他人(“以我主耶稣的名义,请求你们跟这个疯子说一下,让他稍微开慢一点!”),但根本没人理会她在疯狂马达声与呼啸风声中惊恐的唠叨,甚至(!)似乎“在这危险之中感到精神振奋!”……克拉奈尔夫妇和校长也都带着孩子式的欢乐,自豪而紧张地坐在卡车上,略显高傲地眯起眼睛眺望在两边疾速飞奔的贫瘠土地。就这样,他们想象自己未来的道路,以风的速度,在令人头麻脑木的疾驰中穿越一切,不可战胜!……他们骄傲地望着在薄雾中消失的土地,看啊!看啊!不管怎么说,他并没有像可怜的乞丐那样自惭形秽,而是高昂起头颅,充满自信、凯歌高唱地离开这里!……他们唯一的遗憾是,当卡车从自己居住过的农庄前驶过,而后开到养路工棚旁的长长弯道时,他们在疾驰中没能看到酒馆老板、霍尔古什一家和瞎眼的凯雷凯什他们因嫉妒而变成蜡黄色的脸……弗塔基小心翼翼地摸了一下青肿的鼻子,然后平静地安慰自己,幸好没出什么大问题,“捡回一条命”。在此之前,钻心的疼痛始终没有减弱,他连碰都不敢碰一下,不知道是不是鼻梁骨断了。他始终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头晕,稍微感到有一点恶心。在他的脑子里,所有的一切都混乱无序地搅在了一起,一会儿看到施密特扭曲的红脸膛,一会儿看到在他身后准备扑过来的克拉奈尔,之后,他再次感觉到伊利米阿什严厉的目光,那目光像炭火一样灼烤着他……随着疼痛开始慢慢地消失,他接二连三地发现身上其他的伤处:一颗门牙缺了一块,下嘴唇的皮肤破了一道口子。他几乎听不到坐在他旁边的校长对他说的安慰话(“哎,不管怎么样,别把这件事太放在心上!看啊,最后一切还是朝好的方向发展……”),因为耳鸣,他痛苦地来回转动着脑袋,不知道该把积在嘴里、融化了的、咸涩的血水吐到哪里;直到他看到迅速经过的农庄,看到一闪而过的磨坊,看到哈里奇家房子残破的屋顶时,他才开始感觉到舒服了一些,但遗憾的是,不管他怎么挪身扭头,都没能看到机房,因为他刚找好能够看见的角度,卡车就已经载着他们从小酒馆前驶过。他朝蜷缩在自己身后的施密特投去敏感的一瞥,而后跟自己坦白地承认,他对他感觉不到丝毫的怨恨;他太了解他了,他早就知道,施密特的火爆脾气说发就发,因此,他复仇的念头还没有冒出,就已经实心实意地原谅了他,他决定尽早让他猜出自己的心境,因为他也猜到了此刻施密特的心里在想什么。他伤感地望着路边两侧远去的树木,感觉到刚才在“庄园”里发生的那一幕是注定应该发生的。噪声、呼啸的风声、不时从侧面打来的雨水,不时将他的注意力从施密特和伊利米阿什身上转移开来,他好不容易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卷,向前弓着身子,用手掌护住火柴,成功地点燃了香烟。村庄,小酒馆,已经被他们甩得很远,根据路两边不时闪烁的灯火判断,再有两三百米他就将离开发电站区,从那里再有半个小时的路程,肯定能够到达城里。他注意到,校长和缩在另一侧的克拉奈尔也是多么自豪、激动,时左时右地转动着脑袋,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仿佛在“庄园”里发生的事情早已成为过去,甚至都不值得纳入记忆,然而,他一点都不觉得伊利米阿什的出现就能解决悬在他们头上的所有问题……毫无疑问,就在他们看到伊利米阿什站在门槛的那一刹那,危险系数成倍增大,整个这场手忙脚乱、莫名其妙的大转移和在没有人迹的碎石路上的冒雨疾驰,根本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们正朝着某个经过周密计划的方向前进,而是看上去只是在晕头转向地逃窜,仿佛只是漫无目标、前途未卜地疾速闯进一个莫测的世界,他们连猜都来不及猜,他们一旦停下来后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鬼知道伊利米阿什的脑袋里在想什么。而且,他怎么也想不清楚,他们为什么要这般匆忙地离开马约尔庄园?突然,有一幅可怕的画面闪现在他的脑海里,在过去这些年里,他从来不能忘记它:他再次看到了自己坐在一张破沙发里,或拄着一根拐棍,饥肠辘辘,万念俱灰地步行在碎石路上,农庄在他的背后变得模糊,前面的视野模糊一片……而现在,在这里,在令人麻木、突突震耳的马达声中,他不得不承认,他的预感应验了:像乞丐一样身无分文,饥肠辘辘,精疲力竭地坐在一辆破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小卡车上,小卡车走在一条不知道通向哪里的路上,驶进未知,等一会儿如果到达一个岔路口,他都无法断定会往哪个方向拐弯,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奈,一堆哗啦乱响、颠簸摇晃、破烂不堪的“锈铁皮”的意志决定着他生命的方向。“看起来没有出路,”他冷漠地暗想,“无论这样,还是那样,不管怎样我都已经迷失。明天我将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醒来,不知道什么宿命在等着我,好像我孤独一人在世界上……假如我还能有几枚可怜的硬币,我会把它们摊放在床边的桌上,黄昏的时候,我又可以凝视窗外的余晖渐渐消失……”他惊愕地意识到,就在那一刻,当伊利米阿什出现在“庄园”的大门口时,他对他的信任动摇了……也许,如果他没有回来,还可以留下一丝希望……但是现在?他感觉回到了“庄园”里,在他话语的背后隐藏着隐秘的苦涩,因为在他们往卡车上装行李时,他瞅见伊利米阿什耷拉着脑袋站在卡车旁,那一刻他就已经看了出来,有什么东西丧失了,永远地丧失了!……现在他突然看清了一切……在伊利米阿什身上也丧失了力量,在他身上已经没有了那股闯劲,他自己也只是笨拙地踯躅,只是出于习惯向前走,现在他已经明白了,他在小酒馆里的那场演说,只不过是故弄玄虚,装腔作势,为了能够在我们这些还相信他的人面前掩饰自己,掩饰他跟我们一样的无奈与无助,因为他也不再抱希望,不相信能够赋予厄运以意义,他跟我们一样,也无力挣脱那只扼住喉咙的厄运之手。弗塔基的鼻子一阵阵地隐痛,恶心的感觉还是没有消失,现在连抽烟也没有帮助,于是他扔掉了那半截还没有抽完的香烟。他们驶过了“臭水桥”——由于水草和浮萍,桥下的河水静止不动。路边的槐树逐渐增多,隐约可以看到远处农庄的废墟建筑,周围有几棵槐树环绕着它们;雨已经停了,但是风却越刮越猛,在他们耳边呼啸,他们担心行李堆上的哪件东西会被风卷走。暂时他们还没有看到人影,最让他们惊讶的是,直到他们从艾莱克岔路口拐下,沿着直通城里的公路行驶,也没有看到一个生灵。“这鬼地方怎么了?”克拉奈尔吃惊地叫道,“爆发了瘟疫?”过了一会儿,当他们开到了梅闾酒馆,他们欣慰地看到,在酒馆门口站着两个身穿雨衣的人,那两人互相勾着脖子,正醉醺醺地哼唱着什么。他们拐弯开上通向中央广场的街道,他们像是一群蹲了多年监狱刚被释放出来的囚徒,饥渴地暴饮眼前的生活美景:平房,百叶窗,带有装饰性的排水管,雕花的木门。当然,现在时光飞逝,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欣赏完所有的景观,卡车就已经停在了宽阔的火车站广场的正中央。“好啦,伙计们!”裴特利纳朝后面喊道,但他只是将脑袋从驾驶室的车窗里伸出来,“城市观光结束了!”“等一下!”他们刚准备下车,伊利米阿什就从方向盘后的驾驶座上跳下来,拦住了他们: “只有施密特,还有克拉奈尔和哈里奇,你们把行李拿下来!您,弗塔基,校长先生,留在这里等着!”伊利米阿什迈着坚定、果断的大步走在前面,其他人拎着箱子,扛着包袱,跌跌撞撞地跟在他身后。他们走进了候车室,把行李堆到一个角落,然后将伊利米阿什围在中间。“还有时间,我们可以从从容容地商量一切。你们冻坏了吧?”“我想,今天晚上我们肯定能够睡上一个好觉。”克拉奈尔夫人嘿嘿笑道,“这附近没有酒馆吗?真想喝点什么!”“当然有,”伊利米阿什回答说,然后看了一眼手表说,“走,跟我来!”候车室空空荡荡,只有一名铁路工作人员屈腿松胯地依在柜台上。“你们,施密特,”当他们每人喝下一杯烈性的帕林卡酒后,伊利米阿什开始下达命令,“你们去艾莱克。”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字条,塞到施密特手里。“这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到了那里你们找谁,哪条街,门牌号,等等。你们就跟他们讲,是我派你们去的。明白了吗?”“明白了。”施密特点头应道。“告诉他们,过几天我会去那里看他们。但是在那之前,他们也要给你们安排工作,提供食宿。听懂了吗?”“听懂了。但是,什么工作?”“这是一个屠夫,”伊利米阿什指了一下那张字条说,“他那里有干不完的活儿。您,施密特夫人,回头您负责站柜台。而您,施密特,肯定能够帮上他的忙。我相信你们能够胜任那里的工作。”“这个尽管放心。”施密特自信地说。“那就好。火车,让我们看看……”他又看了一眼手表,“……嗯,大概二十分钟后进站。”随后他转向克拉奈尔夫妇: “你们,回头在凯莱斯图尔可以找到工作。我不写了,你们就把我说的话都好好记在脑子里吧。你们去找的人叫考尔玛。考尔玛·伊什特万。具体的街名我不知道,你们先去那里找天主教堂,那里只有一座,所以肯定不会搞错。教堂右边有一条路。你们能记住吗?那好,沿着这条街走,直到看见在路的右侧写了一块牌子:女装裁缝。考尔玛就住在那儿。你就跟他说,是‘胖子’派你们去找他的,这个你们一定要记好,说我的绰号,因为他们可能记不得我的名字了。你们告诉他,你们需要工作,需要食宿。而且马上要提供给你们。在他们的屋后有一个洗衣间,跟他讲,让他安排你们住在那里。你们都记住了吗?”“记住了,”克拉奈尔夫人响亮地回答,“教堂,那里的右侧有一条路,然后,找一块牌子。没问题,肯定可以找到。”“我就喜欢你这样,脑子清楚。”伊利米阿什微笑着说,随后转向哈里奇。“那么,你们,哈里奇,你们搭乘去普什泰莱克的长途车,从这里发车,每小时一班,就在火车站前的广场上。你们到了普什泰莱克后,去找当地的福音教会,找季维察恩教长。你们不会忘了吧?”“季维察恩。”哈里奇夫人认认真真地重复了一遍。“对。你们就跟他说,是我派你们过去的。他跟我说了好多年了,要我给他推荐一两个人,现在,你们是我能推荐的最好人选。他那里有足够的地方,你们可以自己选择,那里还有弥撒酒,哈里奇;至于您,哈里奇夫人,可以在教堂里打扫卫生,做你们三个人的饭,当他们的管家……”哈里奇夫妇高兴得满脸红晕。“我们该怎样感谢您的善心呢?”哈里奇夫人眼里盈满了感恩的热泪,“感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别这样,先别这样,”伊利米阿什打断了她,“你们以后有的是时间表达感激。好了,现在请各位都听我说。在刚开始的这段时间,在事情还没有安顿好之前,你们每个人从公共基金里领取一千福林。你们要节省着花,不要浪费!不要忘了,是什么让我们团结在一起!你们一刻都不要忘记我们的任务。你们要仔细地观察一切,在艾莱克,在普什泰莱克,在凯莱斯图尔,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够向前发展!几天之后,我会到这三个地方去看望你们,那时候咱们再商讨所有的细节。有什么问题没有?”克拉奈尔清了一下嗓子说: “我觉得,我们都听懂了。但是现在……嗯,我们想……想正式地向您表示感谢,感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对吧……”伊利米阿什举起了手,挥了一下。 “朋友们,用不着感谢。这是我的职责。现在,”他站了起来,“到了我们该告别的时候了。我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要处理……重要的谈判……”哈里奇冲到他跟前,深受感动地握住他的手。 “您要保重自己!”他喃喃地说,“您知道,我们很担心您的身体!别出什么意外!”“你们用不着为我担心,要保重自己,千万不要忘记:时刻保持警惕!”伊利米阿什微笑说,然后起身朝大门口走去。跨出火车站大门,走到卡车跟前,伊利米阿什先将校长招呼过来: “听着!我们把您放在斯特列贝尔大街,您在伊帕尔酒馆里等我,大约一个小时候后我会去找您。到时候我们再具体谈。弗塔基在哪儿?”“我在这儿。”弗塔基应道,从卡车的另一侧转过来。“您……”弗塔基举起手说,“用不着为我操心。”伊利米阿什惊愕地盯着他的脸: “您这是怎么了?”“我?怎么都没怎么。但是我知道我该去哪儿。总有一个地方会聘我当守夜人。”伊利米阿什恼火地冲他挥了下手说: “您总是这么固执。还有更好的地方需要您,好吧,那就这样,您去纳吉罗曼城区,就在圣三位一体金像的旁边。您知道在哪里吗?对,在圣三位一体金像旁有一块工地,那里招聘守夜人,而且提供住处。先给您一千福林。找个地方吃一顿午饭。我建议您去施泰格瓦尔德,离这里很近,只有一口痰的距离。那里可以吃饭。”弗塔基鞠了一躬: “谢谢。只有一口痰吗?”伊利米阿什尴尬地冲他撇了撇嘴说: “现在没办法跟您说正经话。先去休息一下。晚上我们在施泰格瓦尔德见!一言为定?”他伸出手,弗塔基敷衍地跟他握了一下,另一只手把攥成一卷的钞票塞进口袋,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把伊利米阿什丢在了卡车旁,他拄着拐棍朝“吻巷”走去。“嘿,你的行李!”裴特利纳从驾驶室里冲他喊道,随后跳下车,帮助掉头回来的弗塔基把箱子扛到背上。“沉不沉?”校长问他,并且伸手想帮他一把。“不是很沉,”弗塔基应道,“再见!”他重又上路,伊利米阿什、裴特利纳、“小家伙”和校长都一脸疑惑地目送他远去,而后重又坐回到卡车里,校长爬到车斗里,卡车掉头往回开,回到市中心。弗塔基颤颤巍巍地往前走,途中,他感觉到皮箱的重量将要把他压垮,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时,他把箱子放到了地上,解开背带,稍稍想了一下,将一只皮箱扔到路边的一条土沟里,然后拎着另外一只继续往前走。他内心苦涩、漫无目标地从一条街道拐进另外一条街道,不时将皮箱放下来,喘一口气,之后重新上路……他一碰到迎面走来的行人,就会耷拉下脑袋与他们擦肩而过,因为他感觉到,看到那些陌生人的眼睛,只会加重自己的不幸所酿造的苦涩。想来,他是一位迷失者……“多么的愚蠢!昨天我还是那么信心十足,满怀希望!然而现在,看看啊,你看看你自己!鼻子里流着血,门牙被打碎了,嘴唇裂着口子,在这里跌跌撞撞,一身泥,一脸血,好像我要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说来说去……没有公正……没有公正可言……”他就这样满心忧郁地踯躅到天黑,直到他终于在圣三位一体金像旁的建筑工地内的一间工棚里打开电灯,他目光空洞地盯着肮脏的小窗玻璃上自己扭曲的镜影。伊利米阿什开足马力沿着通向市中心的主路行进,裴特利纳嘲讽地说: “这个弗塔基是我见过的最大的白痴!现在,他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他以为自己是谁?以为这里已经是迦南地了?这家伙中了什么邪?你们有没有看到他脸上做出的那副神情?而且鼻青脸肿?!”“闭嘴,裴特利纳!”伊利米阿什厉声喝道,“如果你再废话,你也会变得鼻青脸肿。”“小家伙”坐在他俩中间哈哈大笑: “喏,裴特利纳,现在你该闭嘴了是吧?”“我闭嘴?你以为是个人就能吓住我吗?!”裴特利纳冲他吼道。“裴特利纳,我叫你给我闭嘴!”伊利米阿什恼火地说,“别拐弯抹角,如果你想说什么,那就直话直说!”裴特利纳咧嘴讪笑,挠了挠头皮。“那好,师父,既然情况如此,那就……”他犹豫不决地问,“并不是我多疑,这点请你相信我!……那个帕耶尔对我们有什么用?”伊利米阿什咬着嘴唇,放慢车速,让一位老妇人走过马路,然后踩下油门,用严厉的口吻说: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问。”“师父,但我还是想要知道,我们要他有什么用?……”伊利米阿什怒视前方:“因为有用。”“师父,我不明白,可是……总不会是?!……”“对!”伊利米阿什大声喊道。“师父,你想把整个世界炸掉吗!……”裴特利纳一脸惊恐地失口说,“你只是想要摆脱什么,对不对?”伊利米阿什没有回答。踩刹车。他们停在了斯特列贝尔大街的街口。校长从车斗里跳下车,走到驾驶室的车门前,向他们挥手道别,然后转身走进街道,走到街的另一侧,推开了伊帕尔酒馆的店门。“已经过了八点半,他们会怎么说?……”“小家伙”提醒道。裴特利纳挥了下手说: “让上尉先生见鬼去吧!迟到,迟什么到?我就没听说过这个词!我们能去,他就应该很高兴了!如果裴特利纳登门造访谁,他应该感到荣幸才是。你明白吗,小家伙?这话你给我好好记住,因为我不会再说第二遍!”“哈,哈,”“小家伙”讥讽地笑了两声,把烟吐到了裴特利纳脸上,“这不是一个有趣的笑话!”“你这个榆木脑袋要好好记住,笑话就跟生活一样,”裴特利纳一本正经地说,“开头不好,结尾不好。中间很好。”伊利米阿什一声不吭地盯着路面。现在,这件事情做完了,他并没有感到自豪。他的眼睛呆滞地盯着前方,脸色土灰。他两只手痉挛地攥住方向盘,太阳穴的青筋剧烈搏动。他看到街道两边整齐的房屋。花园。歪斜的大门。从烟囱里冒出来的青烟。既感觉不到憎恨,也感觉不到厌恶。他的头脑冷静地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