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透视,假如从前面

即使过了几年之后,哈里奇夫人也固执地坚信,当伊利米阿什、裴特利纳以及那个从那一天起最终加入到他们行列里的“妖童”冒着淅沥的雨水在通向城市方向的砾石公路上逐渐远去,他们愣愣地在小酒馆门口默默站了好几分钟,因为他们救世主的清晰背影还没有在道路尽头的拐弯处消失,突然间有无数色彩绚丽、来自天堂的蝴蝶在他们的头顶上欢快地翻飞,他们清楚地听到从高处——从哪里,不从哪里——传来天使歌唱的柔美声音。尽管可能只有她一个人抱着这样的看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刚刚开始确信有什么事情发生,直到现在,他们才终于意识到,他们并不是作为一个甜蜜、迷人但醒来的时候会很苦涩的诡秘梦境的俘虏站在这里,而是一群激情洋溢、经过特别拣选、刚刚阅历了经久磨难的解放之人,他们始终能够看到伊利米阿什,始终牢记他炳炳凿凿的教诲,并为他那些激励人心的话语而欢呼雀跃,他们担心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在某个时刻发生,眨眼之间将他们吹弹可破的胜利卷入令人难以忍受的混乱之中,因为他们知道,只要他一离开,他们阵阵明亮的激情烬火就会熄灭;因此,在“达成协议之后”与“仅是今夜的分手”之间这段痛苦而漫长的时间里,他们狡黠地试图分散自己对伊利米阿什的注意力,他们时而谈论天气,时而抱怨风湿病的腿脚造成的苦痛,或者又打开一瓶新的葡萄酒,你一言我一语地、满怀激情地谈论日常生活中的鸡毛蒜皮。因此这也可以理解,只有在伊利米阿什走了之后,他们才可能自由自在地喘上一口气,想来,伊利米阿什不仅是他们光明未来的源泉,也可能成为他们的灾难;难怪只有在他走了之后,他们才敢真正地相信,从现在开始“一切都将像钟表一样有规律地发生”,似乎直到现在他们才终于能够放松心神,让自己沉浸于抛开一切焦虑的快乐之中,享受突然令人晕眩的解放感,在这种解放感面前,就连“看上去无可避免的厄运也被迫退却”。他们云破天开的喜悦情绪逐渐升级,当他们离开酒馆的时候(“活该,你这个老财迷!”克拉奈尔冲他嚷道),他们最后打量了一眼酒馆老板;酒馆老板将两只胳膊抱在胸前,精疲力竭地靠在门框上,用隐藏在黑眼圈内的眼睛盯着这支有说有笑的队伍快乐地远去,他胸中自我蚕食的怒火、殷殷燃烧的憎恨和无可奈何的诸多苦痛已经耗尽,他能够做到的只是冲着他们的背影大喊: “你们都去死吧!你们这些卑贱、没用的混蛋!”他在夜里翻过来掉过去地睡不着觉,从一个陷阱跌入另一个陷阱时,他绞尽脑汁想出一个又一个的新计划,想要彻底地摆脱掉伊利米阿什,那家伙搞得他躺在床上都不得安宁,因此他满眼血丝地左思右想,扎死他,掐死他,毒死他,或者干脆给他碎尸万段,而“那头肮脏的死猪”在库房的尽头打着香甜的呼噜,根本就不理睬他;谈话已被证明是没用的,没有任何用处,然而他确实尽了自己的一切努力,时而愤怒,时而威胁,时而要求,甚至央求,试图劝说“这些愚蠢透顶的乡巴佬”放弃那个对他们来说毫无疑问意味着灾难的计划,然而,他是对牛弹琴(“你们赶紧醒一醒吧,看在上帝的分上!难道你们没有看到,他在牵着你们的鼻子走?!”),所以,他没有别的办法,剩下的只有愤恨地诅咒,咒骂整个世界,并对自己苦涩地承认,他受尽了屈辱,遭到永远的毁灭。在这之后——“或许我就为了这群烂醉的畜生,为了这个老娼妓才留在这里?”——他再无别的选择,只有收拾起自己的物品,在开春之前搬到他在城里的房子里,然后争取把小酒馆卖掉,或许……回头,或许那些蜘蛛也可以派上什么用场。“比方说,我可以把它们卖给谁,”在他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一线希望,“用于科学实验,谁知道呢,说不定能卖出点钱……但是,”他沉吟了片刻,“那也只是九牛一毛……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从头开始。”他苦涩地承认;他苦涩的程度只有霍尔古什夫人的幸灾乐祸能够与之匹配,妇人在皱眉撇嘴地从头到尾观看完这场“简直愚蠢至极的仪式”之后,重又回到小酒馆,用嘲讽的眼神打量颓丧地蜷缩在柜台后的酒馆老板: “喏,您看。您的马也尥了蹶子。您瞅瞅您现在的样子。”酒馆老板一动未动,尽管他真想踹她一脚。“生活就是这样。今天爬到高处,明天跌到地上。我总是这样讲,一个人最好稳稳当当地坐着。您看,您自己的命运不也如此?您在城里有漂亮的房子,在那里有贤淑的妻子,有汽车,但是您还是不满足。现在你可以后悔了!”酒馆老板冲她吼道: “你少在这里咯咯乱叫。你要叫就回家叫去。”霍尔古什夫人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点燃一支香烟。“我的丈夫也曾跟您一样。对他来说,这样不好,那样不行,他对什么都不满意。后来,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已经晚了。他只能爬上阁楼,带着绳子。”酒馆老板冲她喝道: “你给我闭嘴。别在我跟前胡说八道!你最好还是回家看好你的闺女们,不然她们也会跑掉的!”“她们?”霍尔古什夫人咧嘴笑了,“她们不会跑的。您以为我是傻瓜吗?我把她们锁在了家里,直到村子里的人全部滚蛋。为什么不呢?您看,她们早晚都会离开我的,我会独自过我自己的晚年。以后,她们会继续耕田种地,反正她们也已经淫荡够了。不管她们喜欢不喜欢,最终总会习惯的。只有商尼这孩子,我管不了他。他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至少可以让我少操一点心。”“你跟凯雷凯什,你们爱干吗就干吗,”酒馆老板愤愤地说,“但是不要来烦我。那个老鼠脸的混蛋坏了我的好事。”酒馆老板知道,等到天黑,等他收拾好东西——因为现在在他的车里,除了棺材,无论前座后座都已经放不下更多的东西——他会仔细地锁上门窗,然后开着他那辆破旧的华沙牌轿车直奔城里,他不会回头瞅一眼的,他不会朝后转身的,能开多快就开多快,摆脱那具尸首,尽快在记忆中抹掉这些灰头土脸的房屋的影像,他希望这所有的一切终将沉陷,被大地埋葬,连野狗都不会在这里停下来撒尿;他将头也不回地离开这里,毫无留恋,就跟村里的其他人一样,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们也不会回头最后再看一眼那长满青苔的瓦片、歪斜的烟囱、铁栅栏的窗户,因为当他们在写着昔日新农庄名字的木头牌下拐弯的时候,他们将会兴奋地感到: “未来辉煌的图景”不仅会完全取代过去,而且会将它彻底地抹掉。他们商量好在机房门口碰面,最迟两个小时以后,因为他们想在天黑之前赶到奥尔马西——马约尔,话说回来,两个小时的时间足够他们收拾好家里最重要的东西, 想来他们没有必要拉着一大车破烂颠簸十到十二公里的路程,如果那样也太蠢了,尤其是,他们知道,他们在那里不会缺任何的东西。哈里奇夫人说得已经再明白不过:你们赶快走吧,什么都别管,把所有东西都留在这儿,就像《圣经》里写的那样,从一无所有开始,因为“主已经赐予我们最大的慈悲。我们有《圣经》”;但是其他人——特别是哈里奇——还是坚持认为,他们最好还是带上各自最需要的个人用品。他们兴奋地分手,开始热血沸腾地收拾行李,三位妇人先是腾空了衣橱和碗柜,而后开始收拾储物间;施密特、克拉奈尔和哈里奇则首先在工具箱里挑选最不可缺的日常工具,然后用鹰一样锐利的眼睛检查了一遍所有的犄角旮旯,以防由于妇人们的粗心而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最后留在了这里”。两个单身汉的工作最简单,他们俩每人都将自己的全部家当装进两只大皮箱里:校长虽然收拾得很快,但是反复思忖,一遍遍提醒自己“要尽可能地充分利用有限的 空间”;弗塔基则不然,他手忙脚乱地将衣服塞进还是他父亲留给他的两只旧皮箱里,闪电般地“啪嗒——啪嗒”扣上了箱锁,仿佛要将逃出来的精灵强行收回到魔法瓶内,然后,他把箱子叠摞起来,坐在上面,用颤抖的手点燃一支烟。现在,房间里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提示他个体的存在,现在,他坐在一个没有了自己私人物品的地方,周围显得冷冰冰的,一种感觉突然袭来:仿佛,由于他把他的东西打入了行囊,一下子在这个世界里,那些能够证明他曾经存在过的迹象,以及与之相关的那一丁点权利也都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因此,不管展现在他眼前的是多么充满希望的日子、星期、季节或岁月——想来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终于时来运转,然而现在,他蜷身坐在自己的箱子顶上,坐在这个吹着过堂风、散发着霉臭味的地方(他已经不能这么说:“喏,我住在这里。”就像他同样也不能回答: “如果不在这里,那又在哪儿?”),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难抵御某种突然涌起的、令人窒息的悲伤。他的病腿感觉到疼痛,于是,他艰难地从箱子顶上滑下来,小心翼翼地躺到弹簧床上,几分钟后坠入了梦乡。后来,他心惊肉跳地猛然惊醒,动作笨拙地试图从床上跳下,但那条病腿不知怎么卡在了床沿和弹簧之间的缝隙里,他差一点就摔到地上。他骂骂咧咧地躺了回去,将两腿架在床背上,用犹豫的眼神在布满裂纹的天花板上仔仔细细地扫了一遍,然后用胳膊肘撑起上身,环视了一下空荡的房间。这时候他的心里已然明白,究竟是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拖住他的后腿,使他未能最终下定离开这里的决心,要知道,现在他放弃了自己生活中唯一的安全感,一下子变得一无所有;就像他以前没有胆量留下来一样,现在已经没有勇气离开,因为现在他打好了行李,仿佛否定了自身更广义的存在,只是将一个旧陷阱换成了一个新陷阱。如果说在此之前,他是机房和农庄的囚徒,那么现在他是一个被迫冒险的人;如果说在此之前,他害怕自己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打开房门,连窗户都不会透进日光,那么现在他则判决自己成为某种永恒动力的奴隶,而他却丧失了这个动力。“再待一分钟,我就动身。”他稍稍给了自己一点宽限,伸手摸到放在床边的香烟盒。他苦涩地回忆起伊利米阿什站在小酒馆门前说的那些话(“你们,我的朋友们,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你们是自由的!”),然而现在,他在自己的身上能够感觉到一切,唯独感觉不到自己是自由的:时间越来越紧迫,但他怎么都难以下动身的决心。他闭上眼睛,试图想象自己未来的生活,试图平息一下这种“不必要”的恐慌,但是,他并没能使自己平静下来,相反被一阵更强烈的紧张所捕获,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无论他怎么强迫自己的想象,都无济于事,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浮现出同样一幅景象:他看到自己走在砾石公路上,穿着褴褛的外套,扛着破烂的包袱,摇摇晃晃地在风雨中踯躅,后来他停下脚步,犹豫不决地朝回走。“站住!”他大声喝道,“够了,弗塔基!”他从床上爬下来,重新把衬衣的下摆塞进裤腰,套上那件破旧的外套,将两只皮箱的提手绑到一起。他把皮箱拎到屋外的房檐下——街上不见有任何的动静,他动身去催促其他的人。他来到住得离他最近的克拉奈尔家门前,正要敲门,从屋里传出一阵咕咚咚的声响,紧接着,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从高处掉下,砸到地上。他倒退了几步,因为就在那个瞬间,他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但是,当他再次想要敲门时,清楚地听到克拉奈尔咯咯的笑声,之后……有一个盘子……或一只陶瓷杯摔到了石头上。“嘿,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他走到厨房的窗户前,用手掌在眼前搭起凉棚,朝屋里张望。就在那一刻,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克拉奈尔正将一口十升的大锅举到头顶,用力地扔向厨房门;克拉奈尔夫人正将窗帘从朝向后院的窗户上撕下来,然后她朝喘着粗气的克拉奈尔示意,小心!墙上的空碗柜眼看就要掉下来,他猛地一拽,碗柜倒在地上。碗柜哐当一声摔到了厨房的地砖上,一侧木板裂开,另外几块板子被克拉奈尔踢碎。这时候,克拉奈尔夫人爬到堆在厨房中央的垃圾顶上,猛地从天花板上拽下锡铁皮的吊灯,像甩套麻绳似的在头顶上挥舞,这时候弗塔基只剩下蹲下来的时间,吊灯已经朝他这边飞来,砸碎了窗户,在地上滚了几米,停在一排灌木丛下。“嘿,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克拉奈尔冲他喊道,这时候他终于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窗户。“哎哟,天哪!”克拉奈尔夫人从她丈夫的身后发出了尖叫,脸色苍白地盯着他,看着弗塔基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爬起来,拄着拐棍,正小心地抖搂溅到身上的玻璃碴。“没有砸着您吧?”“我是过来叫你们的,”弗塔基一脸怨气地说,“但是我要知道你们这么欢迎我,我还不如留在家里。”克拉奈尔身上大汗淋漓,不管他怎么努力,都无法掩饰刚才愤怒的破坏欲望留在脸上的痕迹。“这就是偷窥者的下场!”他一脸坏笑地对弗塔基说,“没关系,进来吧,如果可以的话,咱们喝一杯酒握手言和!”弗塔基点了点头,跺了跺粘在靴子上的泥巴,成功地踩着一块被打碎了的大镜子的玻璃碴、一个被摔瘪了的煤油炉和散成木板了的大衣柜穿过前厅,这时候克拉奈尔已经斟满了第三杯酒。“怎么,你有什么感想?”克拉奈尔得意地站到他跟前,“干得不错,是吧?”“别砸了!”弗塔基应道,举杯跟克拉奈尔碰了一下杯。“当然得砸,我要不砸,难道留着给哪帮吉卜赛人搬走?!那还不如现在就把一切砸个粉碎!”克拉奈尔解释说。“哦,我懂了。”弗塔基疑惑不安地支吾道,他谢了帕林卡酒,迅速告辞离开。他抄近路从两排房子之间穿过,但到了施密特家的房子前,吃一堑,长一智,他提高了警惕,先是小心谨慎地摸到厨房窗户下。不过,在这里感受不到任何风险的威胁,只看到一片废墟,施密特和施密特夫人气喘吁吁地坐在一个被底朝天翻扣在地上的碗柜上。“难道所有人都疯了吗?这帮家伙究竟都中了什么邪?”他敲了敲窗玻璃,向怅然失神的施密特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行动,已经到了该动身的时候了;随后他朝大门走去,走出几步后停了下来,因为他意识到,因为他注意到校长蹑手蹑脚地一闪而过,走进克拉奈尔家的院子,透过被打碎的窗户朝屋内偷窥——他一直以为没有人会看到他(弗塔基的身影被施密特家的大门挡住了),然后转身回到自己家的房子,先迟疑了片刻,而后壮起了胆子,越来越用力地捶击大门。“真见鬼,这是怎么了?所有人都疯了?”弗塔基茫然不解地暗想,他从施密特家的院子走出来,悄悄朝校长家的房子走近。校长越来越狂怒地捶门,仿佛想要将自己激怒,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这样并未达到目的,便取下门上的铰链,后退了两步,然后用尽全身的气力朝门上撞去。然而即使这样,门也没有被撞破,因此他恼羞成怒地跳起来踹门,一直将门踹得只剩下最后一块木板。若不是他出于偶然地朝后望了一眼,他都不会发现弗塔基正站在院外冲着他发笑,或许,这时候他刚好来了精神,准备冲向房间里剩下的最后一件家具,但是,由于发现弗塔基站在自己身后,顿时感到格外尴尬,整理了一下灰色的粗呢子外套,惶惑不安地跟弗塔基苦笑着解释:“哦,您知道……”但是弗塔基沉默着一声不吭。“您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后来……”校长支支吾吾。弗塔基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膀: “我只是想知道您什么时候准备好。其他人都已经收拾完了。”校长清了清嗓子说: “我吗?哦,我可以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只是我得把我的皮箱放到克拉奈尔家的小车上。”“那就好。回头跟他们商量一下。”“我已经跟他们商量好了。只要付他们两升帕林卡酒,可是现在,在动身之前……”“当然,这样很值。”弗塔基安慰说,随后与校长告别,转身朝机房走去。然而校长,等到弗塔基刚转过身子背向他,就透过门缝朝前厅啐了一口吐沫,随后抄起一块砖头,瞄准厨房的窗户。就在窗玻璃被砸得粉碎的那一刹那,弗塔基猛地扭过头来,校长迅速抖了抖外套上的尘土,仿佛什么都没有听到,开始在满地的狼藉中忙这忙那。半小时过后,所有的人都在机房门口做好了出发的准备,只有施密特(他把弗塔基拽到一旁,向他解释刚才在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你知道吗,老弟,我想都没有想过要砸东西。只是一个铁锅偶然从桌子上掉了下来,之后其他的一切都是自然发生的。”)涨红的脸和得意得闪光的眼睛透露出“他的告别仪式相当成功”。在克拉奈尔夫妇的双轮拖车上,除了校长的皮箱外,还装下了哈里奇夫妇的一大部分行李,施密特夫妇另有一辆小车,因此,他们没有必要担心回头会因为要带的行李太多而影响行进速度。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只是没有一个人发出“出发”的指令。每个人都等着其他人开口,所以他们都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他们越发惶惑地望着寂静的农庄,因为此时此刻,在临出发的瞬间,所有人都感觉到,“还是需要说一点什么”,一句简短的告别语,或一句“类似的什么话”,他们都将希望寄托在弗塔基身上,但是,还未等弗塔基想出一句得体的、“较为郑重的”,并对这些在他看来不可理解的破坏性行为表示沉默的讲话的第一个词,哈里奇已经感到了不耐烦,他抓住小推车的手柄,说了一声: “好了。”克拉奈尔从前面抓住拖车的铁杆,就这样引领着整个队伍出发了。克拉奈尔夫人和哈里奇夫人在拖车的两侧扶着行李,以防哪个包或口袋由于道路的颠簸而在途中掉下来;哈里奇跟在他们的后面推着独轮车,走在最后面的是施密特夫妇。他们拐出昔日新农庄的大门,有好长一段时间,只能听到手推车和车轱辘的吱呀声,只有克拉奈尔忍受不住这漫长的沉默,偶尔就堆在车上最顶端的行李状况发表一两句看法,其他人都无力打破寂静,想来,他们对这种奇特的兴奋,对这种混杂了激情、对眼前未知的紧张焦虑都很不适应,这只会加重他们的担忧,在经过了两个不眠夜之后,他们将如何承受这漫长苦旅的艰辛呢?但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们不管怎样都放心了一些,绵绵细雨已经下了好几个小时,他们用不着担心等一会儿天气会变得更糟,另外,他们也越来越难克制住自己如释重负的欣慰感和毅然决然的自豪感,没有一个踏上冒险旅程的人能够将肚子里的感言憋忍太久。当他们拐上了砾石公路朝着坐落在与城市相反方向的奥尔马西——马约尔进发时,克拉奈尔真想兴奋地尖叫,因为就在这一刻,他正式地上路,一下子结束了对他来说长达几十年的、就在半个小时之前还在折磨他的痛苦——但他看到,他的同伴们都有点心事重重地跟着他,克制住各自的情绪,直到他们来到了霍克梅斯山麓的庄园门口,这时候他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内心的喜悦,高兴地哭喊: “这些年的生活,真他妈的可悲!我们终于成功了!朋友们!我的小老弟们!不管怎么样,我们终于成功了!”他停下小车,转向其他的人,再次拍着大腿放声高喊: “你们听到没有,我的小老弟们?苦难的生活结束了!你们能够相信吗?你明不明白,老婆?!”他跳到克拉奈尔夫人跟前,抓住她,像抱一个孩子似的把她举了起来,开始和她一起旋转,一直到他喘不上气,这才把她放到地上,勾住她的脖子,一遍又一遍不停地说: “我早就跟你说过,我早就跟你说过!”就在这时候,其他人的情绪也都如同“开闸的洪水”,先是哈里奇吐沫飞溅地诅天咒地,冲着村庄的方向做出一副威胁的姿态挥动拳头,随后弗塔基走到咧嘴微笑的施密特跟前,用一副动情的语调跟他说了一句: “老弟……!”校长则按捺不住兴奋地跟施密特夫人解释(“您看,我跟您讲过,我们永远不能放弃希望!要抱有信心,直到最后一个机会!否则我们的命运会是另一副样子,不是吗?您说,会是什么样子?”),然而,施密特夫人实在难以忍受对方这种粗野、唐突的快乐大爆发,但她之所以并不愿在脸上露出尴尬的微笑,只是为了不引起其他人的注意;哈里奇夫人则眼望天空,用沙哑、颤抖的嗓音不断重复以“让你的名荣光”开始的祈祷词,但由于淅淅沥沥的雨水落到脸上,她还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这时候她意识到自己跟这群“不信神的乌合之众”并没有什么太大区别。克拉奈尔夫人粗着嗓子说了一声: “朋友们,咱们为这个来喝一口!”说着从购物袋里掏出一只半升的酒瓶。“天哪,这真让人难以置信!你们准备好迎接新生活了吗?”哈里奇迅速喜笑颜开地站到克拉奈尔的身后,为了能尽快地轮到自己;然而酒瓶毫无规律可循地在大家手里传递,这张嘴传到另一张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瓶底里就只剩下了一小口。“别这么伤感,拉尤什!”克拉奈尔夫人低声对他说,并且冲他眨了一下眼,“放心,会有你的。”听了这句话,哈里奇兴奋得难以自制,他推起独轮车在路上潇洒地狂奔起来,仿佛推的是一辆空车,直到他在距离克拉奈尔夫人有两米远处看到对方“现在还没有轮到你……”的眼神,他的心才突然变凉,稍微平静下来。大家的情绪越来越高涨,尽管总要不停地整理小车内行李顶上一个个的塑料袋,但他们的行进速度还是相当快:他们很快离开了旧灌溉渠的小桥,远远可以看到高压线的铁架和连在它们之间如波浪起伏的弧线。这时候,弗塔基也加入了其他人东一句西一句的喋喋不休中,尽管一路上他走得最为艰难,因为他必须将行李绳扛在肩上才能吃力地拎着他的两只皮箱跟上同伴们的步伐——尽管克拉奈尔和施密特想了很多办法,但还是不可能将他的箱子放到小车上,特别是,由于他的那条瘸腿,他要想不落到同伴的后面,就要使出更大的气力。“我很好奇,不知道他们会怎么样。”他沉思着说道。“谁?”施密特问。“我是说,凯雷凯什,比方说。”“凯雷凯什?你用不着为那家伙操心。”克拉奈尔回头喊了一句,“昨天晚上他回到家后倒头便睡。如果不出意外,我估计,他会一直睡到明天早晨。他会在小酒馆的门口抱怨两句,然后摇摇晃晃地去到霍尔古什家。他们是那么般配的一对,就像两只鸡蛋。”“你说得没错!”哈里奇插话,“他们除了互相口淫,对别的什么都不感兴趣!让他们怎么高兴就怎么来吧!霍尔古什夫人第二天就把丧服脱掉了……”“对了,不说我都忘了,凯莱曼那家伙后来怎么着了?”克拉奈尔夫人插言问,“他是什么时候消失的?我都没有注意到。”“凯莱曼?你问我那可爱的小老弟吗?”克拉奈尔扭头咧嘴笑了一下,“他是昨天中午溜走的。轮到他倒霉,哈——哈——哈!先是我稍微教训了他一下,随后他跟伊利米阿什发生顶撞,这个白痴。可想而知,他这是纯粹自找没趣,他刚一开始吐沫飞溅地胡扯,说伊利米阿什应该这样,应该那样,回头他会告诉他,在这里应该怎么做,才能把我们这帮人带进圈套,他要伊利米阿什对他另眼看待,等等;伊利米阿什可不听他废话,当即挥挥手叫他滚蛋。他恼羞成怒,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想,最要命的是,当他掏出‘志愿警察’的袖标在伊利米阿什眼前挥舞时,伊利米阿什对他说,用它擦你的屁股去吧!”“我也很烦这个蠢货,”施密特说,“但是他的那辆马车,现在我真想用一下。”“这我相信。可是,我们要真的把他也叫来,你有没有想过结果会怎样?我们能拿他怎么办?他会把人烦死的。”“等一下!”克拉奈尔夫人突然惊愕地刹住拖车,“天哪!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谁?你快说!忘了什么了?”克拉奈尔急切地催促。“医生。”克拉奈尔夫人说。“医生怎么了?”大家都安静了下来。施密特也将小车停下。“哦,是……”妇人开始结结巴巴地说,“……是这样……我忘了告诉他,我一个字都没跟他说!不管怎么讲,唉!……”“没跟他说又怎么了,老婆?”克拉奈尔烦躁地说,“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呢。你替医生操个什么心?”“如果我们告诉他,我敢肯定他还真的会来。但是他会饿死的。我太了解他了,我跟他认识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不了解!我知道他,他现在就像是一个孩子。如果我不把饭放到他眼皮底下,他就会饿着肚子坐在那儿。还有他的帕林卡酒。香烟。脏衣服。一星期,两星期,最后他会被老鼠吃掉。”“别在这里假充英雄!你要是真的这么想他,那就回去找他去吧!我可不想他!一点都不想!我觉得他会非常高兴,这辈子不会再看到我们……”哈里奇夫人也插言道。“说得很对!应该感谢上帝的仁慈,没让这个来自地狱的家伙跟着我们来!他绝对跟撒旦是一伙儿的,这我早就知道!既然你们已经停了下来,那就……”弗塔基边说边点燃一支烟,环视了一圈其他人。“我还是感觉很奇怪,”他补充道,“难道他什么都没有察觉?”在此之前,施密特夫人始终没太讲话,现在她凑近了一些,开口说: “这家伙变得像是一只鼹鼠。不,说他像鼹鼠也不准确。因为鼹鼠至少偶然还会从地底下露出头来。但是医生大概想把自己活埋掉。至少,我已经有好几个星期没见到他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瞎说!”克拉奈尔用欣悦的语调大声说,“他自我感觉非常好。每天都把自己灌得烂醉,然后打着呼噜酣睡,别无他事。我们没必要为他感到遗憾!我身上要是能有他的母系遗传基因就好了!另外,咱们停下来的时间已经够久了!走吧,咱们再不走,就永远都不可能赶到那里了!”但弗塔基还是放不下这话题。“他整天都坐在窗户前,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注意到?”他一边纳闷地琢磨,一边拄着拐棍跟在克拉奈尔夫妇身后,“他不可能没有听到这刺耳的嘈杂。这么多人走来走去,小车的吱呀声,还有大喊大叫……噢,当然啦,有这种可能,说不定当时他一直在睡觉,所以没有听见。另外,克拉奈尔夫人前天还跟他说过话,当时他肯定没有问题。再说,克拉奈尔说得对,每个人操心自己的事情就足够了。他要想让自己死在屋里,那就随他去吧,更何况……我敢打赌,一两天后,当他听说了所发生的事后,说不定会突然开窍,收拾好东西来追我们。他已经不可能离开我们活着了。”就这样,他们又走出五六百米,雨点变密,瓢泼落下,他们嘟囔抱怨着继续赶路;道两旁光秃的槐树越来越稀疏,好像慢慢地耗尽了生命。再远一些,在积水横流的原野上树就更少了:不见一棵树,也不见一只乌鸦。月亮已经升到了天上,苍白的月轮透过一动不动、庄严肃穆的浓云滤出一些微光。他们知道,再过一个小时,黄昏将至,随后夜色会突然降临。然而,他们不可能走得更快,更何况他们感到突然袭来的疲惫:当他们从锡铁皮做的受难基督像前走过时,哈里奇夫人建议休息一会儿(并且再来一段“我们的天父”),其他人恼火地拒绝了她,似乎他们清楚地知道,现在一旦停下来,便不会再有气力再次启程。克拉奈尔试图用几个难忘的故事(“你们还记得酒馆老板的老婆用木勺子打她丈夫的脑袋吗……”或者: “你们还记不记得,裴特利纳往那只红毛猫的屁股上撒盐,真他妈的混蛋……”)激励同伴打起精神,但是无济于事——同伴们不仅没有打起精神,反而奚落克拉奈尔永远闭不上他那张臭嘴。“另外,谁说在这里他是头领?他凭什么神气活现地指挥我?回头我会跟伊利米阿什讲,让他赶紧掰断他的犄角,最近这段时间他也太自以为是了……”不管别人怎么奚落自己,克拉奈尔还是不肯罢休,他又想出新的主意试图让大家振作(“休息一分钟!喝一口水!每一滴水都贵如金,不是从酒馆老板那里打来的!”),他们拔瓶塞的样子是那样的愤怒,好像在此之前克拉奈尔把水壶藏到了哪里。弗塔基也忍不住抱怨说: “看你还真挺快乐的。如果让你也拖着一条瘸腿,拎着两只箱子,看你还能不能这么快乐……”“你以为这该死的小车就那么好拉吗?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不让它在这该死的路上散架!”克拉奈尔说完这话,闷闷不乐地沉默下来,从那一刻开始,他不再跟任何人讲话,两手紧紧抓住拖车的手柄,眼睛只盯着前头的路面。哈里奇夫人开始唠唠叨叨地责怪克拉奈尔夫人,因为她断定对方在小车的另一侧什么也没做;哈里奇一想到自己酸痛的手掌就忍不住在心里咒骂克拉奈尔和施密特,因为“他们拉的是双轮车,当然可以轻松地闲聊……”不过,在所有人眼里都显得很个色的是施密特夫人,即便在此之前大家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沉默,现在也越来越引人注意。自从出发以来,她就极少说话,甚至,“不,如果好好回忆一下的话,自从伊利米阿什到来后,就很少再听到她的声音……”这个念头不仅在克拉奈尔的脑子里闪过,施密特心里也这样想。“这个施密特夫人显得那么可疑,”克拉奈尔夫人也暗地里琢磨,“有什么事情在折磨她?是不是生病了?但愿不是……哦,不会的。想来她知道怎样照料好自己。昨天夜里,当伊利米阿什把她叫到后面的库房时,肯定跟她说了些什么。但是,他想让她做什么呢?当然,所有人都知道,当初在他们俩之间肯定有过什么……可那是哪辈子的事情了?已经过去多少年了?……”“看来,这个伊利米阿什彻底使她丧失了心智,”施密特不安地继续想,“另外,当哈里奇夫人带来这个消息时,她瞧我的眼神就不对头!……她的目光穿我而过,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我!但愿不是又爱上了……啊,不会的。在这样的年纪,她已经不会再那么疯癫。哦,可是……万一真是这样该怎么办?她应该清楚,我会立即拧断她的脖子!不,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别的不说,伊利米阿什现在怎么可能偏偏为她心动?!这也太可笑了。她身上有一股猪的臭味,她从早到晚喷多少香水也没有用!伊利米阿什不可能喜欢这样的女人!他周围有那么多一个比一个好的女人,他才不缺一个像她这样的农家蠢鹅。啊,不对……可她的眼睛为什么会那样炯炯发光?就像是两只牛眼睛?……伊利米阿什怎么会要她呢,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喏,当然啦,她会赶着求他,缠他,无所谓是谁,喜不喜欢她,只要是一个男人就行……好吧,回头我来收拾她!假如她至今为止得到的教训还不够的话,那么没有关系,我可以再教训她一回!别担心,我会叫她清醒过来的!在这该死的世界上,所有长奶头的婊子全都欠揍!”弗塔基越来越拎不动手里的那两只箱子,背带也已将肩膀磨出了血印,骨头灼痛,有病的右腿又开始疼痛,他被同伴们远远地甩到了后面;然而,那帮人根本就没有意识到,施密特也不管他,只会扭头冲他嚷(“你到底怎么了?咱们已经走得够慢了,你怎么还这样磨磨蹭蹭?!”),由于他心里还一直在生克拉奈尔的气,因为那家伙“在这里假充领袖”,所以他一脸烦躁地催促施密特夫人走快点儿,跟上队伍!要积攒起最后所有的气力,把她的小碎步迈得再快一些。他很快赶上了克拉奈尔夫妇的双轮车,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头。“往前跑吧,跑你的吧!等会儿看谁能坚持到最后!”克拉奈尔自言自语地恨恨抱怨。“哎哟,看在上帝的分上,我亲爱的朋友……你们别跑这么快呀!这该死的靴子都快把我的脚后跟给磨烂了,每走一步都像是上刑!”“别这么哭哭啼啼的!”哈里奇夫人威胁他,“有什么好抱怨的!最好你还是做给他们看看,你不仅在酒馆里是条真汉子!”听到这话,哈里奇立即咬紧了牙关,努力跟上正在前面互相竞争的克拉奈尔和施密特,那两个家伙正越发吃力地紧跟彼此,时而这个超前,时而那个赶过,交替走在队伍的前头。这样一来,弗塔基便更加跟不上队伍,被落得越来越远,当距离超过了两百米后,他根本不想再追他们了。他想出一个又一个的办法,试图能拎着变得越来越重的箱子走得稍微轻松一点,然而,无论他怎么调整肩上的背带,他的痛苦也未能减轻半分。因此,他决定不再继续折磨自己,当他看到路边有一棵较粗的大槐树时,便从路上拐下,连人带箱子地瘫倒在泥地上,背靠树干,呼哧呼哧地大喘了足有半分钟时间,随后把肩膀从背带下抽出来,将两条腿伸直。他把手伸进衣服兜里,但连点烟的气力都没有了,突然睡着了。后来他被一泡尿憋醒,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但两条腿已经麻木了,刚一站起来就又摔倒在地,经过第二次的努力,他才成功地站在地上。“我们是一群白痴……”他大声地抱怨,撒完尿后,他坐回到一只皮箱上,“我们真应该听伊利米阿什的建议!他说,我们应该等一等再搬走,可是现在,我们做了什么?我们非要今天搬!非要今天晚上!这就是结果!我现在坐在雨地里,累成一摊烂泥……今天还是明天动身,或者一个星期以后,究竟能有多大的区别?好像结果会截然不同似的……说不定伊利米阿什真能给我们找来一辆大卡车!但是不行,就是不行!非要立即……马上!……尤其是那个克拉奈尔!……唉,现在说这些也没有用……再怎么后悔也已经晚了。我们离目的地已经不远了。”他抽出一支香烟,深深吸入了第一口。他顿时感觉好多了,还是稍微有一点晕眩,脑袋有些钝痛。他伸了伸僵硬的肢体,揉了揉麻木的双腿,然后用拐棍拨弄了一下眼前的泥地。天已黄昏。道路已经看不大清楚,但是弗塔基感觉很平静:方向肯定不会迷失,因为公路的终点就是奥尔马西——马约尔,再说,就在几年之前他还经常去那里,因为想当初,那里的建筑曾被作为“机器墓地”使用,他担负的任务之一就是将报废、没用了的犁地机、耙地机和诸如此类的破烂机器运到那座当时就已经摇摇欲坠了的建筑里。“不过,如果仔细地想想,在整个这件事情里,还是有什么让人感到蹊跷……”他突然想起了什么,“首先是,这个……马约尔庄园。毫无疑问,在伯爵的时代,它看上去肯定富丽堂皇。可是现在?我最后一次看到它时,殿堂里已经长满了蒿草,塔顶上的瓦片也被风卷走,不仅门和窗户都不见了,就连地板也彻底地坍塌,可以一眼看到地窖里……当然,这事我最好不要干预……伊利米阿什是老板,他知道应该怎么办,想来是他选定了马约尔庄园!或许……它好就好在位置偏僻,离所有的地方都这么遥远……因为这地方没有农舍,什么都没有……谁知道呢,也许就因为这一点。”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他不想再费力地试着划火柴,而是用前一支烟的烬火又点燃了一支,但他并没有将烟蒂立即扔掉,而是在手心里攥了一会儿,因为现在即使那点微弱的余热也让人感到舒适。“另外……整个这件事,昨天……尽管我努力想把它弄明白,但最终还是不明白。想来他心里很清楚,我们非常了解他。那么既然这样,他有什么必要耍那番小丑?讲话就像一位传教士……看得出来,他也很痛苦,不仅是我们……我搞不明白,想来他应该清楚地知道,我们到底想要什么!而且他还应该知道,我们到底为什么跟这个蠢小子一起卷入到这场荒唐事里,就因为最终我们想从他嘴里听到这话:‘好吧,够了……这一切都到此为止。朋友们,我在这里,我已经来了。你们为什么还要这样唉声叹气?让我们振作起来,开始做些聪明的事。我们洗耳恭听,谁有什么好的设想……’但是他并没有这么讲,而是来了一大通‘女士们,先生们’,并且指责‘女士们,先生们’,说‘你们犯下了多么大的罪孽’……这简直让人感到不可思议!鬼知道他是在跟我们开玩笑,还是存心这样做。而且没有办法让他闭嘴……还有那些胡说八道……说她吃了好多的老鼠药,吃了那又怎么样?!对可怜的女孩来讲,或许这样更好,至少不用再继续忍受痛苦。但是这一切跟我有什么关系?!女孩的母亲干什么去了?本来就应该她来照看女儿,想来那是她的责任!后来呢……却让我们在附近找了整整一天,在泥沟里,在灌木丛中,在那么恶劣的天气里,找遍了犄角旮旯所有的地方,终于找到了这可怜的小家伙!……本来应该让那个老巫婆母亲自己去找!是啊,当然啦。有谁能够理解伊利米阿什?没人能理解……只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要在以前,他不可能会这样做……让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就像嗓子眼里扎了根鱼刺,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显然,这个人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是啊,有谁能知道他在过去这些年里都经历过些什么?但是他的鹰钩鼻子,他的格子外套,还有他那条红领带,还是跟以前一模一样!一切正常,没任何问题!”他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调整了一下背在肩上的背带,然后拄着拐棍走上了砾石公路。为了能让时间过得更快一些,为了将注意力从陷到肉里的背带上转移开,另外,还因为他这样孤单地置身于世界的尽头,形影相吊地走在荒芜的路上,心里感到有一点恐惧,他开始哼唱“你是多么美丽啊,亲爱的匈牙利”,但是刚唱到第二句就忘了接下来的歌词,因为他突然想起了别的事情,他开始唱国歌。但是,歌声使他感到更加的孤寂,所以很快停了下来,屏住了呼吸。他似乎听到有什么噪声从右侧传来……在右侧病腿允许的情况下,他加快了步伐。现在,从他的另外一侧也有什么东西发出震颤的声响……“真见鬼,这会是什么?”他觉得自己最好还是继续哼唱。现在剩下的路已经不多了。但在到达之前,还是得想办法打发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