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冬

他和山寺的和尚在下围棋。

“怎么啦?今天判若两人,战绩不佳啊。”

“一到寒冷季节,我就像草叶都蔫了,什么也干不成啰。”

他在精神上被压垮了,连对手的脸都不敢正视一眼。

昨夜,她和他依旧住在温泉旅馆离本馆稍远的一个单间里,一边倾听秋风扫落叶声一边闲谈。

“每年我的脚感到冷的时候,我就想建立个家庭。净空想着家庭的事。”

“临近冬日,我就觉得我对你似乎没有什么价值,自己对任何女人都似乎没有什么价值。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了。”

然而,双方的对话,已经不能真诚地互相理解了。他出于辩解,补充了一句:

“临近冬天,对神灵祈祷的心情,我是深感共鸣的。这不是彬彬有礼的,而是软弱无力的心情。唯一冥思苦想的,就是神灵的事,倘使每天都能过上得到天赐的粮食的生活,就是幸福的,哪怕一天只给一碗粥也好。”

实际上,他们每天都享受美餐。只是山中的温泉旅馆不能移动。倘使人世间尽如人意,今年夏天两人就应该建立她在四五年前失去了的家庭。半年前,他们就不分先后像逃跑似的来到了这里,隐居在这里。熟悉的旅馆主人总是默默地把他们安置在离本馆稍远的一个单间里。但没有钱、没有依靠的他们到什么时候也是不能动弹的。这期间,他对“希望”这种东西不知不觉感到了厌倦,对一切事物也渐渐抱持宿命论者的思考方法。

“那么,在地炉生上火好吗?请,再下一子。”

这回刚觉着顺手,和尚冷不防无礼地在他眼前的一角上下了一子。农村初段的和尚在角上下子,是拿手的一着,让下方难以对付。他顿觉有点扫兴,精力也全无了。

“昨夜,梦中没有见到受这一子的人啊。命运就是由这一子来决定啦。”

他漫不经心地下了一子。和尚大笑起来。

“蠢材,技术这样不熟练,能战胜对手吗?”

在一角上,他一败涂地。接近终局,进入决胜负的阶段,和尚总是先手下着。他有点泄气,正在追赶,这时电灯忽然熄灭了。

“哇,哈哈哈。我算服了。比祖师爷还厉害啊!简直是连祖师爷也敌不过的神力啊!岂止不是蠢材。我算服了。不,完全折服了。”

在黑暗中,和尚站起来找蜡烛去了。这种偶然才使他快活地笑了。

“这一子在昨晚的梦中……”或“蠢材”这类话,是他们下围棋时的口头禅。从和尚那里,他听到了有关这寺庙的开山鼻祖的传说,就是从这类话引起的。

这寺庙建于德川时代,开山鼻祖是个武士。这武士的儿子是个白痴。领地领主的家臣侮辱了他的儿子。他击毙了家臣,杀死了自己的儿子,然后逃离该国。他潜逃到这相距七十里远的温泉地时,做了一个梦。梦中的他被打翻在离温泉一里远的深山瀑布下。在那里出现的家臣的儿子从他的左肩斜砍下来。他惊醒过来,只觉寒气逼人,心想,真是不可思议的梦。第一,他从来没有想过会被打翻在瀑布下。再说,也不可能静坐着看白刃的闪光。更重要的是,虽然他与家臣家的武艺师承领地不同的流派,但他自负在技艺上绝不亚于他人,即使遭到突然袭击,也绝不会被一刀砍倒,败在家臣的儿子手下。然而,这种无法相信的事终于发生了,这个梦反而使他惶惶不安起来。他不免想道:莫非这是自己的天命?莫非生下白痴的儿子是自己命里注定,被砍倒在瀑布下也是自己命里注定?莫非在梦中就预测到了自己的命运?难道这种梦不就叫作灵梦吗?于是,这个梦不可思议地诱使他向瀑布走去。

“好吧,我要同命运搏斗。让命运听我的摆布!”

打这天起,他开始每天都到瀑布去。在瀑布沐浴下,庄严地打坐在岩石上,做着现实的梦。是不时看到白刃从自己的左肩上砍下来的梦幻。必须从这个梦幻中逃脱出来。必须让这梦幻中的剑砍不中自己的肩膀,而砍在岩石上。这样的冥想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有一天,光闪闪的梦幻的剑忽然掠过他的肩膀,砍在岩石上。他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