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高墙 1961年 第一章(第4/9页)

单页纸上印着信头:国家安全部。这是秘密警察的官方称谓,私下里叫斯塔西。信是由一个叫舒尔茨队长的人写来的,这封信命令她到他位于总部的办公室接受质询。

丽贝卡擦干净她洒在地上的饮料,装作没事人一样向同事们道了歉。然后她走进女厕所,把自己关在小隔间里。她想在向人吐露这件事之前好好想想。

东德的所有居民都知道这些人人害怕收到的信。这意味着她做错了什么事——或许只是件微不足道的事,但被暗探注意到了。她从旁人的描述中得知,坚持自己无辜毫无用处。秘密警察的态度,是认定了她在某件事上有错,不然为什么要质询她呢。暗示秘密警察犯错相当于质疑他们的能力,这等于犯下了另一宗罪。

她又看了一遍,发现约定的时间是今天下午五点。

她到底做了什么?毫无疑问,她的家庭背景深受怀疑。她的父亲,沃纳,是个开工厂的资本家,他的工厂位于西柏林,东德政府无法触及。丽贝卡的母亲卡拉是个家喻户晓的社会民主党人。外婆茉黛,则是一名英国伯爵的妹妹。不过当局已经好几年没骚扰过他们家了。丽贝卡本以为,嫁给司法部的官员也许使他们家赢得了当局的认同。情况显然不是如此。

她犯了什么罪吗?她有本乔治·奥威尔的反共寓言《动物农场》,这是禁书。她十五岁的弟弟,瓦利,爱弹吉他,还唱一些诸如《这是你的故土》之类的美国歌曲。丽贝卡有时也去西柏林参观抽象画展。而共产党人像维多利亚时代的女校监一样对艺术很保守。

洗手时,丽贝卡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她看上去不是很害怕。她鼻梁高翘,下巴笔挺,还有双坚定的棕色眼眸。她乱蓬蓬的黑色头发一丝不苟地捋到后面。她身材高大,端庄挺拔,有些人觉得她很有压迫感。她可以面对一群十八九岁的孩子,用一句话让他们安静下来。

但其实她真的很害怕。让她害怕的是,她知道斯塔西什么都做得出来。没有什么可以束缚他们:对他们的抱怨本身就是一项罪名。这让丽贝卡想起了战争结束时候的苏联红军。那时,苏联士兵可以劫掠、强奸、杀害德国民众,并用这种自由肆意施虐。

这天的最后一节课是教授俄语中的被动语态,简直是一团糟。这节课轻而易举地成为了她当上一名合格的老师以后,上过最糟糕的一堂课。好在学生们能发现并宽容她所犯的错,甚至在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汇时给她提示。他们的宽容总算使她挺了过去。放学以后,伯纳德和几个来自教育部的官员聚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多半是讨论如何在半数教师离开的情况下让教学继续下去。丽贝卡不想默不作声地去斯塔西总部,以防他们决定把她扣留在那里。所以她给伯纳德留了一张纸条,告诉他自己被传召了。

随后丽贝卡搭了辆公共汽车,穿过湿漉漉的街道,前往市郊利希滕贝格区的诺尔曼人大街。

斯塔西总部是幢新建的丑陋办公大楼。它还没完工,停车场上停着推土机,一边的脚手架也没拆。大楼在雨中显得很狰狞,估计在阳光下也好不到哪里去。

进门以后丽贝卡在想,自己还能否从这道门里走出来。

丽贝卡走过开阔的中庭,向前台出示了自己收到的信,然后被护送进电梯上了楼。随着电梯的升高,她感到越来越恐惧。出电梯以后,她踏入了一条墙壁被涂成可怖芥黄色的走廊。然后她被带进一间只有张塑料台面桌子和两把金属椅子的小房间。它充斥着刺激性的油漆味。把她带进房间以后,陪同的人就离开了。

丽贝卡颤抖着独自坐了五分钟。要是抽根烟再来就好了,烟也许能使她镇定下来。她强忍着没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