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空屋的诞生、替换了的马(第2/5页)

我双手插进藏青色短大衣的口袋,在附近走了一阵。我头戴与大衣同一颜色有毛线帽,为掩饰那块痣戴了一副深色太阳镜。12月的街头充溢着独特的季节性生机,站前购物中心挤满身穿厚厚衣服的顾客。冬日一个祥和的午后。到处流光溢彩,各种声响听起来比平日短促而清晰。

看见牛河是在品川站月台等电车的时候。他在对面站台以正对着我的姿势等待开往相反方向的山手线电车。牛河依旧身穿不伦不类的西服,扎一条花哨领带,歪着形状欠佳的秃头专注地看一本什么杂志。我所以能在品川站人群中一眼看出牛河,是因为他与周围人有着明显的不同。这以前我仅仅在自家厨房里看过牛河,时值半夜,只我们两人,在那里牛河给人一种甚为非现实的印象。然而即使在别的场所别的时间,即使混在非特定对象的人群之中,牛河也还是显得那般奇妙那般游离于现实之外那般迥然有别于众人,那里似乎飘忽着一种同现实风景格格不久的异质空气。

我分开人群,也不管撞上谁不管给谁怒骂,只顾跑下车站楼梯,冲上对面月台,寻找牛河。但我已记不得他的位置,不知他站在月台哪一段。月台又大又长,人也过多。这时间里,有电车进站,开门吐出不知姓甚名谁的男女,吞入另一伙不知姓甚名谁的人们。没等我发现牛河,开车铃已响了。我姑且跳上转往有乐叮的电车,一节车厢一节车厢搜寻牛河。原来牛河在第二节车厢门口那里看杂志。我调匀呼吸,在他面前站了一会。牛河看样子毫无察觉。

"牛河先生!"我招呼一声。

牛河从杂志抬起脸,隔着厚厚的镜片像看什么晃眼物体看我的脸。在白天的光亮下凑近看去,牛河比往常衰颓得多。疲劳犹无法控制的油汗从皮肤浓浓渗出一层。眼睛浮现出脏水般浑浊的钝光,耳上所剩无几的头发缕如废屋瓦缝探出的杂草。翻卷的嘴唇之间一闪露出的牙齿比我记忆中的还要污秽且参差不齐。上衣依然满是可现的皱纹,就好似错缩在仓库角落睡了一觉刚刚爬起。而且肩部竟沾有——大概总不至于为了加深印象——锯木大的灰尘。我摘下毛线帽,拿开太阳镜揣进衣袋。

"噢,不是冈田先生吗?"牛河以乏味的声音应道,而后像把七零八落的物件重新加以组合似地端正姿势,扶正眼镜,轻轻干咳一声。"这可真是……又相见了,在这么一种地方。那么说,呢……今天是没到那里去喽?"

我默然点头。

"怪不得。"牛河再没多问。

牛河声音里已感觉不到往常的张力,话说得也比平日缓慢,颇见特色的饶舌也不翼而飞。莫非时间的关系?莫非牛河在白昼光朗朗的天光下无法获取应有的精力?抑或牛河真的筋疲力尽亦未可知。两个人如此面对面说话,我好像居高临下看他。在光亮地方俯视,他脑袋的形状欠佳就更加显而易见,严然果园里因长坏形状而被处理掉的什么果实。我想象某人用棒球棍一棍砸开的情景,想象其头盖骨如熟透的水果砰一声四分五裂的场面。我不愿意做如此想象,但图像偏偏浮上脑海,无可遏止地历历扩展开来。

"嗯,牛河先生,"我说,"可以的话,想两个人单独谈谈。下车找个安静地方好么?"

牛河困惑地蹩了下眉头,抬起短粗胳膊瞥了眼表。"是啊……作为我心情上也想跟你慢慢聊聊,……不骗你。只是我这就要去一个地方。就是说,有件迫不得已的事。所以这次就算了,等下次另找时间……你看这样不可以么?怎样?"

我略略摇下头。"一小会就行,"我紧紧盯视对方眼睛,"不耽误你更多时间,你非常忙我也完全知道。但你所说的下次另找时间,我觉得我们两人很可能再没什么下次了。你不这么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