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买新鞋、返回家中的(第3/6页)

青年人依然无声地示意我坐在沙发上。我顺从地刚一落座(坐起来同样舒服),他便从裤袋里摸出防水镜样的东西,在我眼前打开。果然是游泳用的防水镜,橡胶和塑料制成的普通型,同我在游泳池游泳时用的式样大体相同。防水镜何以带到这种地方来呢?我不解其故,也想象不出。

(完全不用怕的。)青年人对我说。准确说来并非"说",只不过嘴唇做出那样的变化,手指略为动了动,但我大致可以正确把握他表达的内容,遂点了下头。

(请把这个戴上,自己不要摘下,到时由我来摘。也不要动。明白了么?)

我再次点头。

(谁也不会加害于你。不要紧,别担心。)

我点头。

青年人转到沙发后给我戴上防水镜。他把橡皮带绕往脑后,调整压住眼眶部位的垫圈。与我平时所用防水镜不同的是它的一无所见。透明塑料部分似乎厚厚抹了一层什么。于是彻头彻尾的人工黑暗包拢了我。全然一无所见。甚至落地灯光在哪边也闹不清。我立时陷入错觉之中,全身好像被什么涂得体无完肤。

青年人鼓励我似地将双手轻轻置于我的肩。指尖纤纤,但绝非软弱无力,而有一种恰如钢琴手把手指静静落在键盘上的毋庸置疑的实在感。我可以从其指尖读出某种好意。正确说来并非好意,但近似好意。那指尖仿佛告诉我(不要紧,别担心)。我点下头。随后他走出房间。黑暗中他的足音由近而远,传来开门关门声响。

青年人离去后,我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莫可名状的黑暗。就一无所见而言同我在井底体验的黑暗并不两样,而性质则截然不同。这里没有方向,没有纵深,没有重量,没有抓手。与其说是黑暗,莫如说近乎虚无。视力被技术性地劫掠,一时双目失明,身体筋肉紧缩,喉咙深处干渴。往下到底要发生什么呢?我想起青年人指尖的感触,它告诉我别担心。我觉得他的"话"还是可以全盘相信的,尽管没什么理由。

房间实在太静了。在此屏息敛气,仿佛世界就此止步,一切都将很快被吸入永恒的深渊。然而世界仍好像继续运行——未几,一个女人打开入口的门,蹑手蹑脚走入房间。

之所以知道是女人是因为有隐约的香水味儿。男人不用香水。香水大低相当昂贵。我努力回忆那气味儿,但没有自信。视力突然被劫,嗅觉也好像失去了平衡,但至少种类同把我把来这里的那位衣着得体的女子身上的不一样。女人带着衣服微微摩擦的声音穿过房间走来,在我右边静静坐在沙发上。坐得那般无声无息,当是个小体轻的女人。

女人从旁边目不转睛看我的脸——皮肤上明显有她的视线。我想即使眼睛全然看不见东西自己也能感觉出对方的视线。她纹丝不动久久逼视我。根本听不出她的呼吸。她在缓缓地、不出声地呼气吸气。我以原来的姿势直视前方。我的痣像在微微发热。颜色也必定鲜艳起来。又过了一会,女人伸出手,就好像触摸容易破碎的值钱物件小心翼翼把指尖触在我脸颊的痣上,开始轻轻抚摸。

我全然不知道她期待我做出怎样的反应,不知道如何反应合适。现实感只存在于遥远的天际。这里有的只是不可思议的乖离感,恰似从一种交通工具飞身跳上速度不同的另一交通工具。在乖离感的空白中,自己简直成了一座空房子。如同官胁家曾几何时的空房子一样,我现在是另一座空屋。女人进入这空屋中,因某种缘由用手擅自触摸墙壁和立柱。无论她出于何种缘由,作为空屋(只能是空屋)的我也完全奈何不得,也无此必要。如此一想,我多少宽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