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作为疼痛的饥饿感、久美子的长信、预言鸟(第3/9页)

然而随后恰如附疣忽然脱落,一切又倏忽变得无可无不可了。时至今日何必非翻老账不可呢!对方也骂定把那次争吵忘去九霄云外。事实上这以前我也一次未曾记起。我做个深呼吸,双肩放松,让身体更适应黑暗。接下去找准备挖掘其他记忆。但在这可谓岂有此理的剧烈愤怒过去之后,记忆竟荡然无存。我的脑袋与我的胃同样空空如也。

我开始不知不觉地自言自语,开始下意识地把支离破碎的思维喃喃嘟囔出口。我已无法自控。我注意倾听自己在说什么,但几乎听不懂所云何物。我的口已脱离我的意识自行其是,兀自在黑暗中吐丝似地吐着莫名其妙的词句。词句从黑暗中浮出,转眼被黑暗吞噬。我的身体简直成了空荡荡的隧道,自己仅仅是在让这些词句往来通过。确乎是思维断片,但那思维是在我意识之外进行的。

到底将发生什么呢?我想,莫非类似神经质的什么开始一点点松缓不成?我觑了眼表,表针指在3时42分。大概是午后3时42分。我在脑袋里推出夏日午后3时42分的阳光,想象自己置身其中的情景。侧耳细听,却不闻任何声籁、蝉鸣鸟叫儿童嘻笑全然不来耳畔。说不定世界因拧发条鸟不再拧发条之故而在我蛰伏井底时间里停止了活动。发条缓缓松动,于是所有活动——诸如河水的流淌、叶片的低吟、空中的飞禽——刹那间偃旗息鼓。

笠原May到底怎么回事?为何不来这里?已好长时间没露面了。墓地,这女孩或许发生什么意外的念头浮上心来。例如有可能在哪里碰上交通事故。果真如此,知道我在井底之人这世界上便一个也没有了。我将真的在这井底慢慢死去。

转而我又打消了担心。笠原May不是那种马虎大意的人,绝不至于轻易被车撞上。现在一定是在自己房间里一边用望远镜观察这院子一边想象我在井底的情景。她是有意拖延时间让我心神不安,让我疑心自已被活活置于死地。这是我的推测。假如笠原May真的如此拖延时间,那么她的鬼主意可谓圆满成功。因为实际上我已极度惴惴不安,已觉得自已被活活遗弃。想到自己可能在这深沉的黑暗中一点点化为粪土,每每怕得透不过气来。若时间再长身体再弱,眼下的饥饿感势必更为酷烈更为致命。那时候说不定连动一下身体都无能为力。即使绳梯里不,也可能无法攀登出去。头发牙齿掉个精光也未可知。

空气如何呢?我不由想到空气,在这又深又小的混凝土地穴中一连数日,且被盖得严严实实,几乎谈不上有空气流通。如此一想,周围空气似乎一下子滞重得令人窒息。至于仅仅是由于神经过敏,还是确实因为氧气不足,我无从判断。为弄明白这点,我几次大口吸气大口呼出。然而越是呼吸越觉难受,胸闷至极。我又惊又怕,津津沁出汗来。想到空气,死骤然变得现实变得刻不容缓,在心头盘踞不动。它如墨黑墨黑的液体无声无息漫来,将我的意识浸入其中。此前也考虑过死的可能性,但以为离死尚有足够的时间。而若氧气不足,进程就要快得多。

窒息而死将是怎样的感觉呢?到死要花多长时间呢?是挣扎许久才死,还是慢慢失去知觉像睡熟一样死去呢?我想象笠原May前来发现我已死时的情形:她向我连喊数声而不得回音,以为我睡着了,便往里投几颗石子。但我仍不醒来,从而知我已乌呼哀哉。

我很想大声唤人,告诉自已被关在这里,告诉自己饿了,空气亦越来越糟。恍惚中好像重返儿童时光。我偶因一点小事离家出走,却再也无法回家。我忘了回家的路。我曾不知多少次做过这样的梦,是我少年时代的噩梦。往来徘徊,迷失归路。多年来我早已忘却此梦。而此时在这深深的井底,觉得那噩梦正活龙活现复苏过来。时间在黑暗中倒行逆施,而被另一种与现在不同的时间性所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