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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常见丹弗斯夫人的面。她闭门索居,很少出来。她仍然每天往起居室打电话,并把菜谱交给我过目,走一下形式,但我们的接触仅限于此。她为我雇了个贴身女仆,名叫克拉丽斯,是庄园里某个下人的闺女。那姑娘性格文静,举止得体,感谢上帝,从没给人当过女佣,所以不懂得那一套量人度物的可怕准则。整个宅子里,只有她对我怀有几分敬畏感。在她眼里,我是女主人,是德温特夫人。别人的流言蜚语可能没有对她产生影响。她离开家门很长时间,在十五英里外的姑妈家长大,在某种程度上和我一样,也是曼德利的陌生人。和她在一起,我感到轻松自如。我可以不在意地对她说:“喂,克拉丽斯,能帮我补补袜子吗?”

先前的女佣艾丽斯总是摆着盛气凌人的架势。我常常从抽屉里偷偷取出衬衫和睡衣自己缝补,而不敢劳驾她。有一次,我看见她把我的一件衬衫搭在胳膊上,仔细查看那低劣的质料和寒碜的花边。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她脸上的表情。她看上去有些震惊,仿佛她自己的尊严受到了重创。我以前对内衣从不留意,只要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就行,至于衣料如何或有无花边,对我是无所谓的。书本上的姑娘嫁人时,要准备十几套衣服作为嫁妆,而我对这些却不闻不问。艾丽斯脸上的表情给我上了一课,于是我赶紧给伦敦的一家商店写信索取内衣目录。待我把衣服选好时,艾丽斯不再服侍我了,克拉丽斯接替了她的位置。为了克拉丽斯而购置新衣似乎是一种浪费,所以我把目录表塞进抽屉,再也没给商店写信。

我常怀疑艾丽斯把这事张扬了出去,使我的内衣成了仆人们的热门话题。这种事见不得人,得趁男人们不在跟前的时候,压低嗓门悄悄议论。其实,艾丽斯过于孤傲清高,不会让这事落为别人的笑柄。例如,她和弗里思之间就从未有过“把衬衫拿去”这类不文不雅的对白。

不,我的内衣酿成的比较严重的事件,更像秘密审理的一桩离婚案……我暗自庆幸艾丽斯把我交给了克拉丽斯管理。克拉丽斯连真假花边都辨不清。丹弗斯夫人雇来了她,真是设身处地地为人着想。她一定认为我们可以成为意气相投的伴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现在我知道了丹夫人讨厌我、恨我的原因,心里感到轻松了一些。原来,她恨的并非我本人,而是我所代表的一切。她对任何一个取代丽贝卡位置的人,都会一视同仁。至少在比阿特丽斯来吃饭的那天,我从她的话里听出了这层弦外之音。

“你知道吗?”比阿特丽斯说,“她对丽贝卡崇拜得五体投地。”

那话当时吓了我一跳,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可后来一细想,我对丹夫人的恐惧便逐渐减弱了。我开始为她感到难过,可以想象得到她心里的感觉。每当听到有人唤我“德温特夫人”,她一定很伤心。她天天早晨给我打内线电话,而我回答“是的,丹弗斯夫人”的时候,她一定在想着另一个人的声音。她穿堂越室,到处都看得见我留下的踪迹——窗前座位上的帽子、椅子上的编织袋。这一切都会使她联想起另一个曾经也这般留印迹的人。甚至连我这个从未见过丽贝卡的人也会浮想联翩。丹夫人熟悉她的步态和声调,她眸子的色泽、脸上的微笑以及头发的质地。我对这些都一无所知,也没打听过,可有时我跟丹夫人一样,觉得丽贝卡的音容笑貌历历如在眼前。

弗兰克让我忘掉过去,我自己也想把往事置之脑后。可弗兰克不必像我一样天天坐在起居室,触摸那支她曾经握过的钢笔。他不必把手放在墨台上,两眼盯着鸽笼式文件架上她留下的笔迹。他不必观看壁炉架上的烛台、钟表、插着鲜花的花瓶以及挂在墙上的油画,日复一日地回忆:这些东西都属于她,是她亲手挑选来的,跟我没有一点缘分。吃饭时他不必坐在她的位置上,手执她曾经用过的刀叉,不必用她的杯子饮酒喝茶。他没有穿过她的衣服,没有在衣袋里发现她的手帕。他没有像我一样留意到那条瞎眼老狗茫然的目光,它卧在藏书室的篮子里,听见我的脚步声——一个女人的脚步声,便抬起头嗅嗅空气,随后又把脑袋垂下,因为我不是它所期待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