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户(第2/3页)

那个人会不会为一个木头,在一个地方等两年?也许他会凑合着换根辕木,继续赶路。但凑合的东西很快又会坏。他不在这个地方耽搁,就会在另一个地方耽搁。一旦一根辕木断了,要么老老实实等两年,换根可靠的,一用许多年。要么凑合换一根,跑一段路,在前面的什么地方坏掉,再停下折腾。不论怎样,都会耽搁一两年,那样他就会追上那个人。

即使路上没坑,有坑他绕过去了,仍然有许多的事会发生。随便碰上一件小事,一两年就耽搁掉了。比如一场雨,几百里的路上都是泥泞。人马停在一个地方,等雨停。等风把路吹干。这耽搁不了几天。关键是几场雨后就是夏天,遍野的庄稼和草疯长起来,路上也是草,墙缝房顶也是草,人会被一个季节挡住。所有生命都往上长,麦子未黄,牛羊缺膘,跑买卖的人也瘦骨伶仃,需要停在一个地方,和草木牛羊一起长。人停下来会看到生长,走在路上看见的全是消亡,看到生长人的心就变了。

时间凹下去的地方,就是坑。

那些常有车过的村庄,路上布满大坑小坑,人守在坑旁,等载满货物的马车颠簸摇晃着走过,车上的东西掉下来。都是有用的好东西,摇晃下一点儿点就不算白等一年。

那些路上的坑,在夜晚被月光铺平,不会颠簸梦中的车,但会颠醒车上做梦的人。那样的漫长路途,车户一次次睡着,马自个儿朝前走,遇到岔路口站住,等车户发令,“噢”还是“吁”。等半天没声音,马自选一条路走了。

有时候,马走着走着也睡着了,马蹄声一点点变轻,车马停在荒野中。车上是一场人的梦;车辕里一场马的梦,马站着做梦。太阳迅速移过头顶,黑夜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还有时候,人一觉醒来发现车停在院子。马在人睡着时掉转车头,踏上回家的路。但更多时候,马把车拉到一个陌生地方,停住。接下来的时光,人四处打听回家的路。荒野上大多是新建的村庄,村庄的名字还没有传到远处,打听一个村庄就像打听一只鸟一样没有着落。车户一旦迷向,唯一的办法是顺着自己的车辙印往回走。或者,干脆睡着,车交给马,马会认路。可是马也常常睡着,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好多车户就这样走丢了,在一个不认识的村庄住下,随便叫个名字,车马卖掉,置一块地,娶妻荫子,过着另一种生活。

冯七走到最远的荒舍时,早已换上自己的真名字:冯富贵。这是他的大名,几十年没用了,把它说给别人时,就像掏出一块变馊的馍馍。

荒舍被自己的声音封锁在黄沙深处,冯七在一声马嘶里走进村子,那里的人见了他说,大概十几年前,一个有点像你的人,来过我们村子,他叫刘五,在村里住了两天,又调头回去了,什么都没买,也没卖给我们什么,白吃了几顿饭,睡了两场觉,就走了。他进村时车空空的,我们以为他会买一大车东西。已经好多年没人来我们村买东西,十几年前的余粮,还存在仓里。我们年年吃陈粮,把新收的麦子稻米存进仓里放旧。粮仓早盛不下,炕上、地下、房顶、牲口棚,到处是粮食,那些旧粮食的味道把我们带到陈年往事里。我们害怕新一年到来,害怕春耕秋收。每当温暖的春风刮起时,我们就乞求上天,让我们休歇一阵吧,把这个春天给别人,给别的村庄,我们不要了。可是,每年每年,上天把春种秋收硬塞给我们,扔都扔不掉。

再这样下去,我们就被自己种出来的粮食吃掉了。

就在这时,一辆空马车赶进村子,我们高兴坏了,这下可以卖掉些东西了。不光粮食,牛羊也一茬茬长老,没人来买。

我们好吃好喝招待他,就是那个长的像你的人,他空车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