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5页)

记得很久以前某个夏天的早晨,让我大吃一惊的一幕。当时,一个五大三粗、劳工模样的壮汉,兴高采烈地拎着锄头和水壶走进我们教堂的墓地。他一面拉上身后的篱门,一面回头冲着两个朋友喊:“赶明儿见,俺去瞧瞧俺妈!”他指的是除除草、浇浇水等清理母亲坟茔之类的事。我之所以大吃一惊,是因为对这种情感方式以及教会墓地的什物,一直颇反感,甚至无法苟同——过去如此,现在也如此。然而近来我开始寻思,如果这个人的说法可以当真(我则对其持保留态度),倒也无不裨益。一块六尺长三尺宽的花圃就是妈妈,就是他眼中妈妈的象征,就是他与她之间的牵连。料理花圃,就是看望妈妈。从某种意义上说,这难道不比在记忆深处珍藏和摩挲一帧影像更好?坟墓和影像一样,都是超乎想象之物的象征,都是我们与无法挽留之物之间的牵连。不过,影像另有额外缺憾,你希望它怎样,它就变为怎样。影像会随你心情而定——或笑,或颦,或庄,或谑,或俗,或辩,犹如一具由你持线任意摆布的傀儡。当然,也非完全如此,因为现实还十分鲜活;感谢神,那些真实的、完全不受我左右的记忆犹能在任何时刻涌上心头,从我手中把那线给扯断。不过,影像不可避免的奴隶性,及令人乏味的依赖性,注定会与日俱增。相比之下,花圃却是现实的一部分——独立不羁、难以驭控。就好像那位妈妈在有生之年必定如此。就好像妻从前也如此。

也许,妻现在仍是如此。然而,说实话,我真相信她还存在吗?我所遇见的大部分人,譬如工作地方的同事,肯定认为她现在不存在了,虽然他们不会把这想法强加于我,至少现在还不会。我自己真正的想法呢?困惑和惊愕抓住我不放。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让我毛骨悚然——彷佛自己正对着一片空茫谈论着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反应不同的原因其实很简单。任何事情,除非其真伪与你生死攸关,否则你无法知道自己对它是否真正相信。一条绳子如果只用来捆扎箱子,你当然可以轻而易举地说自己相信它够坚韧结实。但是,假如你身垂悬崖之下,得靠这条绳子来救命,那时,也是破天荒头一次,你才会察觉自己对它的信赖度究竟有多大。对人的信赖度也是一样。几年来,我对B.R.可说十分信任了,直到有一次,我得决定是否应将一个相当重要的秘密告诉他时,我才开始重新审度我对他所谓的“信任”到底有多少。我发现其实不过如此。的确,时穷节乃见,烈火见真金。显然,那让我能为其他死者祷告的信心——我以为是信心——似乎够强,乃是因为我从未真正在乎过,起码没有非如此不可地在乎过——这些人是否还继续存在。虽然我原以为自己非常在乎。

但是,又有新的问题了。“她现在在哪里呢?”换句话说,此时此刻,她在何处何方?然而,现在的妻若非肉身——我从前所慕的那具肉身肯定已不再是妻了——那么,她就根本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再说,“此时此刻”原指生者的时间线系里的一个年日或一个点。就好像她单独出行,我不在伊人身旁,却看着表说:“我想她此刻正在尤斯顿。”不过,除非她正按与我们同样行经的一分60秒的时间线系往前去,否则,现在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死者不是活在时间里,或者不是活在我们界定的时间里,当我们谈到他们,在过去、现在、未来之间,有任何明显的区别吗?

好心人对我说:“她现今与神同在。”从某层意义看,这是再确切不过的了。现在的伊像神一样,无法理解、超乎想象。

不过,我发现,无论这问题本身有多么重要,对丧妻之恸来讲却无足轻重。假如伊和我共度的这几年尘世生活,其实只是两个无法想象且超然于宇宙之外的永恒之物的根坻、序曲,或人间的表象,那么,不妨将这此物想象为球体。天然生命的平面与它相切的地方——换句话说,在尘世生活里——它们以两道圆(圆是球体的切面),两道有交集的圆,出现。这两道圆相交的点,正是我哀悼、思念和渴求的东西。你告诉我:她走了。我的身心却都在呐喊:归来吧!归来吧!化作一道圆,在天然生命的平面上与我的那一道圆相交。然而,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所渴求的,正是我永远再也得不到的。往日的生活,那些嬉笑、畅饮、争执、交欢,那些想来令人心碎的日常琐事。无论从哪个观点看,说“妻死了”等于说“这一切都过去了”。它们已成为过去的一部分。过去已经过去。这就是时间所意味的,时间自身正是死亡的另一个名称。而天堂自身则是一种境界,在那里,“以前的事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