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4页)

今天下午,我试着向C道出我的某些想法。他提醒我,基督身上也曾发生过同样的事情。“你为什么离弃我?”这我知道。然而,这能让我醍醐灌顶,幡然大悟吗?

我想,我现在的问题并非不再相信神,而是我开始相信神也有可恐惧之处,这才是真正的危机所在。我所害怕的结论并非“正因如此,所以神并不存在”,而是“不要再欺骗自己了!原来,这才是神的庐山真面目”。

老一辈的人会恭顺地说:“愿你的意旨成全。多少时候,辛酸悲愤被彻底的恐惧和良善的行为(是的,从任何角度看,都是行为)抑制住了,并以此虚掩内心真正的感受。

当然,很容易下判断:当我们最需要神时,祂却不临现,是因为,神根本就不在——不存在。但为何,坦白地说,当我们不需要神时,祂却一直临现?

然而,还有一件事,就是婚姻带给我的体会。我再也不会相信:信仰是潜意识里欲望得不到满足所投射出来的产物,是性的替代品。在那些短暂的岁月,我和妻饱享爱的盛筵——各种形态的爱情——庄严的、欢乐的、浪漫的、写实的。有时如暴风骤雨般一波三折,有时又像穿上柔软拖鞋那样平淡舒缓,身心细微处皆惬意无比。如果,神是爱情的替代品,我俩应不会对祂产生兴趣。拥有了实物之后,谁还会需要这些替代品呢?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我俩都清楚,除了彼此之外,我们还需要别的东西——这是完全不同的某样东西,也是完全不同的某种需要。可以说,当相爱的人儿拥有彼此时,就不再需要阅读、吃饭——或呼吸。

几年前,一位朋友过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极为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生命仍然在日益延续,甚至,在日益宽广、日益壮大,对此,我深信不已。我一直祈求,神给我印证,让我相信妻逝后也有同样永恒的生命,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印证也行。然而,我得不到任何的回应,只有深锁的门户、低垂的“铁幕”、茫茫的空无、绝对的零度。“你们求也得不着。”我偏偏傻傻地求,现在,即使这样的印证临到我,我也不会相信了,我会认为那不过是祈祷所引发的自我催眠罢了。

无论如何,我决不会找那些灵媒,我答应过妻的。他们那圈子的把戏,她很清楚。

对死者,或者对任何人,遵守诺言,本是好事,但我开始察觉“尊重死者的心愿”不过是个陷阱。昨天,我几乎脱口而出这样可笑的话:“妻不喜欢这样。”这对别人实在不公平。再过不久我很可能会借“妻喜欢怎样怎样”之托辞在家里狐假虎威,会妄加推测她的喜好来掩饰我自己的怀旧之情,不过,这伪装会越来越容易被识破。

我不能和孩子们谈起她。我一开口,他们脸上表现出的既不是悲恸、关爱,也不是惧怕,或者同情,而是所有感情中最让人无地自容的那一种——尴尬。他们的表情似乎在暗示,我正在说一件不太体面的事。他们巴不得我住口。记得我的母亲去世后,每当父亲提起她时,我也有同样的感受。不能怪他们,男孩子就是这样。

有时候,我认为羞耻感,那种无地自容、也毫无意义的羞耻感,和我们犯的那些恶行一样,既妨碍人行善,也妨碍人享受率真的快乐。而且,不只是孩子们会这样。

或许,孩子们是对的?这本让我一而再、再而三陷入回忆的手记,这颓废之极的薄薄手记,妻会怎样看呢?难道它们都是满纸荒唐言么?我曾读过这样的句子:“由于牙痛,我彻夜难以入睡,一边惦着我的牙痛,一边还惦着我的失眠。”——这不就是人生的写照么?可以这么说,悲剧之外的阴影或投影也成了悲剧之内的一部分——悲剧。事实上,你不只受苦,还必须不断咀嚼你正在受苦这一回事。我不只天天活在悲恸中度日如年,更糟的是,天天就在反复思想自己天天活在悲恸中度日如年这一事实。这些荒唐言会加剧这一倾向么?会使自己的心思不断地绕着这一主题打转,单调得像踩踏车么?但是,我又能做什么呢?我必须服点麻醉药,而此刻,阅读绝非一帖够强的药。藉着把全部(全部?——不!不过千头万绪之一而已)心思写下来,我相信自已稍能置身事外。这就是我为自己写这手记所作的辩护。然而,妻极有可能会从我的辩词中看出漏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