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7页)

我实在不明白自己说了什么过分的话,有点哭笑不得。我想还是等男主人回来再说吧。

谁知我闭了嘴,她却再也不能停歇,一声连一声数叨不休:“天底下最苦的就是老百姓啊,世上哪有咱庄稼人的活路。这样事那样事都摊到咱头上了。一家子起早贪黑忙也赚不了几个钱;赚不了也就罢了,没想到还要受一个臭教书匠的气。那些臭玩意儿把书都念到驴肚子里去了?自己觉得了不起,不知道俺压根就不愿正眼瞧他们。这些人顶风也臭四十里……”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问:“谁顶风也臭四十里?”

“你说谁哩?就是那些教书的!他们仗着念了几天屁书,自以为了不起哩,拿捏着,看那个酸臭样儿,这会儿欺负起俺庄稼人来了——俺庄稼人又欺负谁去?”

以她的逻辑来看,“欺负人”也要像自然界的食物链那样,有个排列顺序。我抑制着,明白与她发火毫无用处。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跨进这个院子,此行的任务是什么,所以尽可能和颜悦色地做出解释。我说:“不能这样讲。大家都一样,都过得不容易,他们现在被这个事折腾得人都病了,更可怜的是,他们儿子的精神已经崩溃了……他们从来不会欺负别人,两人都是非常善良的人……”

女人两手拍打着小腹,并不在乎这个不雅的动作:“听听,什么人向着什么人哪!还说俺和他们一样哩,这是糟践人哪!他们算是什么东西……天,哪里还有庄稼人的活路啊,连臭教书的也敢骑在俺头上拉屎了。俺跟你讲不清哩,就是他爸回来也没用。你有话还是找苏老总说去吧,事情还不是明摆着?如今的人见了他手下的腿就打颤,见了老实庄稼人就起了性尥蹄子,尾巴一撅比旗杆还高……”

这些话极具侮辱意味却也不乏意趣,我以前在乡间也听过,但这会儿还是觉得不能忍受。大概她自己也弄不明白刚才这一番话里究竟包含了什么。比如说“起了性”三个字,她就不见得全懂。但似乎不必认真。我冷静了一会儿,想着该怎样把气氛缓和下来。我端量着她,笑笑说:

“我大老远地来了,您也不让客人进屋喝杯茶呀?”

我的话令对方一愣。接着她一直绷紧的脸也松弛下来:“再穷,一口茶水俺还有。为什么说什么,进屋吧。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又不是姓廖的——那一家人,呸,从头臭到脚,说实在话俺这地场没人瞧得上他们……”

她咕哝着往回走,两只脚重重地踏地。

2

我进了屋,直到坐下来心里还是一直不解:廖家在当地人看来到底怎么了?廖家因为什么,哪些方面要让他们如此鄙视呢?

屋里寒酸得让人吃惊。我原以为包家在“公司”做事,家境一定不会太差,可眼前这个家空空荡荡,邋遢得厉害,还冒出一股逼人的腥臭——这种气味我在廖家绝对闻不到。我越发觉得她骂廖家的话有点过于荒谬。这气味大概多少来自屋里这些摆设——东间屋的墙壁上挂了一扎风干的猪尾巴;墙根放了一卷未脱毛的猪皮……这些东西都会散发出特殊的气味儿。

她拍拍炕沿让我坐。炕上摊着没有收起的被子,很脏很旧,露出发黑的棉絮。炕席子上有黏糊糊的东西,像是一些地瓜糊糊——平原上的人要在炕上围拢吃饭,中间摆一个矮矮的炕桌……我坐在那儿,听着下面哗啦哗啦弄水。一会儿她把水端过来。水碗黑乎乎的,满是指头印。我接过来。的确是茶水,碗里泛着很大的茶叶。她搓着手站在炕下说:

“俺家可是喝茶的老户,俺家包亮,就是学忠他爹,一年到头杀猪,肚里油水多,要不喝茶,这会儿还不知胖成什么样哩。俺家这个男人哪,一辈子就靠个手艺吃饭,村里人都说他手狠心善——不过心眼好的人就得受欺负,你看看,学校里死了个学生,弄来弄去还要推到我们身上。俺这个孩子从小不干一点儿坏事,就知道跟在他爹后头转,学着揪猪腿,十几岁上就会给猪放血,是把干活的好手。俺跟姓骆的两家无冤无仇,还能做下那事?廖家人多歹毒,把死人的事儿一下栽到俺头上。前几天公安局找上门来了,盘问那个细。这成心是想弄塌俺的日子啊。作孽啊,他们念了书,心里有了鬼道道,就祸害起庄稼人——庄稼人有什么法儿?逼急了还不就是跟他们拼上?最后大不了一死,跟杀猪一样,一放血一蹬腿就完了。实在没了法儿,咱又能怎么办?你说是不是?你要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你看,我到这会儿还没问大兄弟叫什么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