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杏仁(第4/7页)

她指着腿上的那一块伤疤说:“这儿是,这儿被子弹擦伤了。你爸爸是个有福的人,和他一块儿打过仗的人差不多都受过重伤,比较起来他受的伤简直不算什么……”

“那么这膝盖上呢?额头上呢?还有胸脯上的这些……”

妈妈用手去抚摸那些变了颜色的皮肤,那是一些长长的紫斑。她叹着气:

“这都是他开山时留下来的。有一回一个哑炮响了,把你爸爸压在下面。他们慢慢腾腾往外扒人。人家后来告诉,如果不是有几个大石块在下面支着,他早就给憋死了,你爸爸命大。就这样,等大伙儿把他扒出来,他的脸已经变了色,可总还算留住了一口气。刚开始扒的时候,有人说反正也活不成了,急什么。他们扒得很慢。后来快扒出来了,总该小心点儿吧,该把石头搬开,把沙土用手抠掉,别伤了下边的人哪。可那些凶惯了的家伙,硬是用镐头、用铁耙子去扒拉石块,一下一下狠刨狠抓。有一耙子刨在了你爸爸胸脯上……你看,这个紫斑,这儿一连三个齿痕,都是铁耙子刨上去的……”

我的心揪了一下。我在想那该多么痛。我又去看他膝盖上那一溜长长的刀印。

“这一下最险,这是一块飞起的石片割成的,再割深一点点儿,你爸这条腿就算废了。”

我仔仔细细看这个裸体。我数了数,大一点的伤疤有四十多处。妈妈告诉我,它们都不是在战场上留下的,都是在后来,在开山的时候;还有从山区回到平原上以后,被那些背枪的人弄成的……

我不知道爸爸为什么还能活下来。他究竟靠什么活下来啊?我想啊想啊,想不明白。后来我好像想明白了一点点:也许他就靠全身的那种狂暴劲儿活下来。别人把一切残暴加在他身上,他再把它分给我和妈妈,甚至是外祖母。这样他自己就轻松了。他是靠这个才活下来的……

3

很明显,从四周不断围拢而来的残忍和暴虐,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不幸正像细菌一样通过他传给小茅屋、传给这里所有的人。如果这儿没有了他,比如他死去了,那将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我真心实意盼望父亲死去。我有一次甚至忍不住,把这个想法告诉了母亲。母亲威吓我说:

“再这样讲要遭雷击……”

我很害怕。我立刻想起了外祖母在世时讲过的一个故事——从那时起,只要打雷下雨,我就有点胆战心惊。故事说:有一个孩子对长辈不孝,行过亏。有一天下雨,天上的雷越来越响,越来越响;到后来红色的火球总是在这户人家的门口滚动,火星都要溅进他们的屋子里了。老当家立刻明白了什么,他就把全家人召集起来问:咱家谁做下了坏事?谁做下了亏心事?谁做了,谁就自己到院子里去吧,不要连累了全家……外祖母说那一家人都是善良的人。行亏的是最小的一个儿子,他虐待过爷爷,骂过老人,和老人一块儿出去玩时还推拥过,把爷爷跌伤了。小儿子在响雷中吓得浑身哆嗦,铁青着脸,就是不敢往院里走一步。这时全家人都从脸色上知道他做了坏事。雷火一阵猛似一阵,总不能连累全家啊,老当家的急了,就抓起他一下扔到了院子里。全家人都眼睁睁看着轰隆响起一道闪电,小儿子再也没有了。

我很久以后想起这个故事都感到害怕。当妈妈威吓我时,我又想起了它。我再也不敢了。我心里再也不敢诅咒父亲,不敢起那样的念头。暴雨天里,雷声滚滚时,我总是小声祷告:原谅我吧,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再也不起那样的念头了……

巨雷滚动着,它终于没有接近我,它大概饶恕了我吧。

可是到了后来我才明白,我心里的恶念并未驱除,它已经无可救药。因为那种让爸爸死去的念头只是在惊恐中被压抑了,而它永远也没法从根上拔掉,它时不时就要冒出来……但只要他一天活着,我就一天不希望听到他的呻吟,更不希望他招灾。我矛盾,痛苦,有时真不知该可怜他还是该憎恨他。我大概一直在憎恨他。我甚至想象他从我们的小茅屋中变戏法似的一下变得无影无踪才好——不过他在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的那一刻再也不要遭受痛苦了……因为加在他身上的痛苦真是太多了,我想不出世上会有任何人遭过他那么多的磨难,也想不出世上有任何父亲会像他那么凶暴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