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杏仁(第3/7页)

“父亲”——这究竟意味着什么?有一次我甚至问妈妈:人为什么要有一个“父亲”?妈妈的样子很为难,简直为难极了。记得她多半晌才说了一句:“哎,谁没有父亲,父亲就是父亲啊!”

“为什么就是?”

“没有父亲就没有你。父亲和儿子血肉相连……”

我还是有点儿糊涂,“怎么他被刀割伤了,我一点儿不痛?怎么他喊肚子痛,我一点儿也不难受?”

“会痛、会难受的。孩子,记住,你是他的骨血……”

“骨头”和“鲜血”——它们在我脑海里一闪,立刻让我害怕起来了。于是我再不敢多问。不过我从此记住和明白了:父亲就是父亲,父亲是不能追问的一个人和一种现象。

妈妈那一次还告诉我:无论如何,你的脾气,包括你的长相,都会带上他的特征……

这尤其使我惧怕。我发誓将远远地离开那些“特征”。后来,我果然没有像他那样黄瘦,也没有像他那么暴躁。我觉得自己终于远远地离开了他,离开了他的一切……我发誓一辈子也不会走向或走近他一点儿。

我卖力地采蘑菇。当然我们家吃不掉这么多的蘑菇。到后来,我看见一些猎人到林子里打猎时路过我们的茅屋,常常要捎走一袋蘑菇。这些蘑菇是母亲在空闲时间用纸袋分装成的。他们每次带走时都留下了几枚硬币。妈妈对我说:

“我们也要过生活……”

“我知道,妈妈……”

“你外祖父留下一点儿家产,我们总算是有一点儿积蓄,不然的话我们早就饿死了。现在还有一点钱,可我们不能一下子把它花光,谁知道以后还有什么日子啊。”

外祖父及他的一切都让我神往。说到遗产就更让我好奇——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啊!我问:它属于我们吗?

妈妈点头又摇头,“本来都属于我们,可如今都贴上了封条。”

“什么是‘封条’?就是用铁条捆住吗?”

“不,那是一张纸,上面写了字、盖了红色印章。它只要贴在门上,就再也不能打开那扇门啦。”

原来只是一张薄薄的纸条。我有点不信:

“贴上它就不再属于我们了吗?”

“封住了谁也不能动。不知道以后他们会不会交还我们,如果交还,我们就有花不完的钱了……”

后来我发现自己采来的蘑菇变成了酒——父亲用卖它的钱买来了白酒。结果酒又让他变得更加可怕……我再也不愿去采蘑菇了。

“还不快去!”父亲常常催促母亲打酒。

她只好到场部那个小代销点去了。一会儿她就打来了白酒,这些零装白酒辣气刺鼻,劲头大极了。父亲可以连续喝上半碗,有时竟能一口气喝上一碗;奇怪的是他的脸一点儿也不红,而是越来越白,白得像纸;他骂起人来也更凶。有一次他喝了酒还胡乱唱歌,唱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歌。我那一次吓坏了。母亲看着他笑,笑出了眼泪。他把母亲揽在怀里,让母亲扶着他在院里一拐一拐地走。

母亲那一次有说不出的高兴。她好像压根就没有在意父亲丑陋的走相。父亲一边走一边哼,还小声咳嗽、叙说着什么。我想得出他在叙说过去。那也许是他在这片林子里、在南边大山里到处奔走的离奇故事,是他最风光的日子。

就这样,他们俩在院子里一拐一拐地走。再后来妈妈也哼出了声音,跟上哼那种不成调子的歌。他们这样一直走了很久。

那一天父亲终于醉倒了。他躺在炕上,呼吸急促。母亲用湿手巾在他额头上擦着,后来又擦他的周身,把他的衣服剥光,只让他穿一条短裤。我凑近了,于是第一次见到他近乎全裸的身体,天哪,那么弱小,躺在那儿一点也说不上好看,只是怪可怜人的。那时我觉得奇怪的是,这么弱小的人会是我的父亲,并且还要时不时地对母亲和我发凶……我凑到跟前看妈妈摆弄他的身体。我那会儿算仔仔细细地看过了自己的父亲。我最后发现他身上布满了创伤。我问妈妈:“这就是打仗时留下来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