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鸟(第3/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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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岷转述的故事让人垂泪。这不是故事,这是平原的真实。一连几天我都要失眠,梦魇把我缠住了。有时半夜仿佛听到廖若呼喊,还听到他砰砰叭叭砸东西的声音。模模糊糊睡去,又听到呼呼飞跑的声音……是京子?是廖若和金娃?都不是……我梦中分明看见是自己在跑,在飞。我变成了一只飞鸟。

一夜都在拼命逃离。我跑得何等焦灼、何等急切;我在亡命般地逃窜。梦中我常常被逼近一道悬崖,或者是顶天立地的阻障——反正我无法通过和穿越,而后面又有什么步步紧逼。总是在万分焦迫之中猛地醒来,坐在那儿大汗淋漓。

剩下的时间再也不能入睡了。这已是无数次重复的一个场景:总是被催逼,总是不顾一切地逃离、飞奔,总是在梦中长上翅膀……

真的,事实上我真的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奔逃……

最可怕最难忘的是那个秋天——那一天我差不多就要飞起来了。

呼呼的风从耳旁掠过,两襟鼓荡,我真的变成了一只大鸟。我泪流满面地飞翔。回头去望我们小小的果园、果园里那座小茅屋的草顶。茅屋北面就是那个小泥屋,老骆、达子嫂端着一个瓷盆往外跑。他们一直呼喊着,那声音是在催促我上路。就是这一天,妈妈绝望中吃了什么东西,正躺在炕上。她不断地呕吐。达子嫂用一根羽毛插到妈妈嗓子里搅弄。妈妈张大嘴巴呕吐。可她只吐出很少的一点东西。“快些,快些……”老骆瞪着眼对我喊。

我撒开腿就跑。跑啊,跑啊,觉得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耳朵里响遍了噼噼啪啪的电火声。跑啊,跑啊,大雨哗哗落下。我要一口气跑到镇上,一把揪紧那个医生——我的妈妈躺在炕上,快呀……

外祖母病危时我也这样飞跑过。那时妈妈催促我:快去,快去。飞呀飞呀,我变成了一只大鸟。可是我的翅膀太沉了,我飞得这么慢,这么慢,那些小鸟儿都超过了我……原野上的高粱叶划在我的脸上,胳膊上。脸出了血,手也割上了口子。跑啊跑啊,野兔被我惊跑,鸟儿嘎嘎大叫。

夜色降临,到处一片血红,像老骆端的瓷盆中的东西一个颜色。那是妈妈吐出的东西。它们一开始是蓝色的,后来就是红色的,就像晚霞染了土壤和高粱田的那种颜色……一片花生棵,接着是长满了野草的小路,小路两旁还有一些荆棘。荆棘扎到我的脚上,一点不痛。我用力跺脚,让它更深地扎到我的肉里。跑啊,跑啊。“孩子,孩子。”我突然听见了妈妈的呼唤,她在向我告别吗?这是她最后的声音还是我的幻觉?回头望去,只有一片绿色,一片高粱,什么都没有。

老骆把碗拿给医生。老医生嗅了嗅说:农药,还掺了炒杏仁。“有救没?”老骆问。达子嫂一直搂着妈妈,妈妈半躺半坐,两腿用力往下蹬。她这样也许好受些。妈妈脸上突然长了一层像柿子成熟时的一层白粉。救救她呀,救救妈妈,妈妈……“你远一点,远一点。来,我看看。”他给妈妈号脉,之后又扒开妈妈的眼皮看,听她心跳的声音。“来,你们,你,还有你,来。”他让我们按住妈妈的手。他让我们把妈妈的嘴扒开。妈妈你忍着点,忍着点。我看见妈妈睁了一次眼睛。一个硬硬的胶皮管插在妈妈嘴里。接着就由那个医生粗糙的大手捏起一点什么放在小漏斗里。“你们扶住。”他的声音那么严厉——妈妈还是往外吐。不要呛着妈妈,不要……“远点去!”又是一声呵斥。

老医生让老骆把我的手反剪了推到门后。

我听见了奇怪的声音。那该不是妈妈发出来的吧。那是什么声音?像海浪扑打海岸。有什么在冲涮、流动,哗哗响。老骆端出了一盆东西。我看见那红红的颜色就哭了。红红的颜色,红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