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长与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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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个个拥有自己的想象和怀念之地。它们可能仅仅是一种梦想,所以才如此美丽。它们可能永远都停留在传说之中,也可能在某个时刻被不经意地掀开了一角,让人得以窥见真实——这才是一个致命的时刻,这个时刻也许会影响人的一生,影响他的出发和归属。具体到我自己,我的梦幻和想象,则必须从第一次去看大海说起。

那是一个暮色刚刚围拢的时辰,我和外祖母站在风平浪静的海边。我觉得夜色是直接从大海里生出来的,这就打破了以前关于黑夜来临的某些固定的看法:我总以为夜晚是从天上降临的,就像一张缓缓撒开的大网那样,把天和地罩住了。大海开始变得黑乌乌的,它原有的墨绿色只有凭记忆才能寻觅到一丝一绺。我迷茫地看着这片大水。能够站在这儿可真是不容易啊,因为我跟外祖母在林子里采蘑菇,采了快一天了;我一整天都在恳求她:去看大海吧,去吧。外祖母不吭声,那是因为她不同意。在当地,小孩子第一次看海是非常值得讨论的事情。因为几乎毫无例外的是,只要他们看过了第一眼,就再也不会忘记,就会无时无刻地惦念它,一有机会就会往海边上跑。而大海在大人眼里是非常危险的地方。这一天我一直跟在外祖母身边,差不多都要绝望了。天快黑了,外祖母擦一把汗站直了,然后往前走去。我一阵沮丧,原以为她要领我回家了。想不到她一直向北,走出丛林,一眼看到了开阔的天空——天哪,我看到的是与天空连接一起的大水,一片汪洋……

我差点哭出来,原来这就是大海啊。

天色太晚了,这会儿我们没有看到一条船。我用力地往大海深处张望,想把它望穿。海鸥和其他水鸟飞来飞去,它们叫得并不起劲;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突然看到了一座隆起,它的上部已被水雾遮去。天黑前太阳把仅有的一道光束投射出来——这刺眼的光束奇怪地横成一条,像长剑一样刺向水中的那片凸起,立刻把它照成了金色;但也只是几分钟的时间,这道光束就消逝了,然后一切都重新溶解在茫茫大水之中……

外祖母说:那是一个岛。

“上面有人吗?”

她说有的,不过那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了——只有一个人登上了那座岛……

“那儿离这里多远?”

“它比看上去要远得多,渔民不停地划上好几天船也到不了——因为围着那岛的是一条暗流,船刚一挨近就得被卷翻,所以自古以来也没有几个人真的上去过。有的渔民在海上遇了难,船掀翻了,人也被浪打昏了,醒过来一看,见自己躺在了岛上。那是海神把他们搭救了。渔民们平时要自己上岛可就难上难了……”

这就是外祖母第一次领我看海。

那时候父亲还没有从南山回来,小茅屋里只有我们三个人。我现在怀念那些日子,主要就是怀念与外祖母在一起的时光,她给我讲的故事。我已经不记得她和妈妈给我讲了多少故事,其中最为可怕的,就是关于旱魃的传说。平原上的人都知道有这个妖怪,知道他一手造成的那场没有尽头的灾难——与之连在一起的还有雨神,那是她不停寻找鲛儿的悲凄故事……那些漫长的夜晚啊,外祖母的故事成了我最好的干粮。

每个人都在慢慢长大。少年与成年的不同之处太多了,其中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成人不再热衷于那些令人入迷的、千曲百折的传奇了;也没有人把听故事和讲故事当成重要的事情——而在少年的记忆里,真的渴望一天到晚讲,讲个不停,他们无法离开自己的故事,离开了就像得了一场大病一样。那些夜晚哪,那些不知困倦也不知饥饿的夜晚哪,真的一去不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