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8页)

他一席话说得我周身发冷。我无言以对,而且完全能够明白、能够理解。蓝珂的样子显得十分沮丧,长时间咬牙和摇头。后来他抬头望着我:

“你刚才说的医院里出现的种种问题,都是自然而然的一些事情。医院里如果没有这些问题就不正常了。看看我们这儿的一些规章制度吧。你想想,我们医院买进大批药品,总要把它卖掉。卖掉的药越多获得的利润越大,所以我们当然乐于给那些享受保健的人大把开药。后来虽然公费医疗实行包干,但不包括享受保健的人,所以我们就往他们身上堆药。还有就是,负责进药的人吃大把的回扣,这都是很平常的……”

我沉吟不语。但我仍然有些愤愤不平:“农民没有钱,可也不能见死不救吧?因为我们做医生的总还有点同情心,有起码的人道主义……”

“是啊,有人说坏就坏在这个同情心、这个主义上。我们这些人都是从正经学校出来的,无论如何都是些软心肠,绝不像别人想的那么硬。我相信那些接手骆明的人也像我一样,我太能理解他们了。所以说如果因为这个给他们处分,连我都要替他们喊冤。”

他的话让我大吃一惊。我直直地看着他。他叹气,拳头在手心里砸,吵架似的嚷着:

“没有办法啊,你如果是干这一行的就会明白。现在的穷人也不是一个两个,你怎么办?那些人到我们这里看病,只拿出很少的钱,有时一分也没有。你明明知道得赶紧手术、打针,不然的话就有生命危险;可你同时也知道,你做的这一切到头来都没人付账,你这是在让自己的科里亏空,月底把工资扣掉或者弄个倒贴;你等于把自己那少得可怜的一点点钱往无底洞里扔、天天扔。病人呢?他们这会儿就那样了,死活不怕,瞪着一双眼看你,你救还是不救?他不停地叫,大口大口喘,憋得上不来气,脸都紫了,你救不救?你得救,你不能犹豫,咬着牙去干吧。最后怎么办?不交钱不让出院吗?那他就住下去,占着床位,耗着医院里的油水。最后反正还是拿不出钱来,你又有什么办法?天天上门去要?他就是没钱。所以说一些制度就是这样形成的,医院不得不做出一个硬性规定:任何科室接待病人,不管是病房还是门诊,必须先交押金;因未收押金而招致重大经济损失的,由各科室自己负责——具体下来,还是要找当班的医生。你想想,我们这些做具体工作的多么难,一方面是良心谴责,是道德压力,另一方面又是经济制裁!一层管一层,把人活活卡死!说起来让人笑话,前些年我们医院四周的其他部门都盖起了宿舍大楼,可我们这些中高级职称的医生护士以前住了什么,你去看看就知道了。不瞒你讲,我们现在这个院长不学无术,长得像个癞蛤蟆,可组织上考察时让我投票,我还要投他一票呢。他业务不行,可抓经济是把好手。他能用各种办法赚钱,再干上两三年,我们医院就成了气候……”

蓝珂的脖子上布满青筋,一双眼睛凹得厉害。他粗粗的食指与瘦小的巴掌显得有点不成比例,当一下下有力地敲打桌子时,我却从他的眉宇间看出了绝望的神情。

“过去我们医院只有两辆破卡车、两辆破吉普、一辆老掉牙的上海轿车。现在我们买了‘奔驰’车,还有奥迪高级轿车、两辆进口面包车。那天座谈会院长就坐了‘奔驰’……”

他的嘴角收进去,目光变得越来越沉,可是我觉得他绝望的神情也加重了。

“我们的下一个目标——院长开大会讲了,就是造两幢大楼。这需要八千多万,我们现在已经筹集了三千多万,再有不久就可以搞第一座了。房子还没盖,所有的缺房户都开始掰着手指算了,把住房补贴条件划算来划算去,谁住几楼、谁能分到什么房子、科主任什么房子、中级职称高级职称……有人算来算去就哭了。为什么?你想想,一个人在医院里熬了多半辈子,像我这么大年纪,眼看五十的人了,才熬了个中级职称,连一套最差的房子也分不到,不哭鼻子又怎么。我们又没钱自己盖私房,没任何别的门路;在院内,我们只是搞业务的,比不得人家搞行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