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谈会(第4/5页)

场长的话被达子嫂的呜咽打断了:“肖老师,我身上日夜揣着孩子的照片,就这么一张照片。你们看哪,看哪,这是个什么孩子啊,什么孩子啊!我的宝贝啊,我的孩子啊……”

她把照片贴到胸口那儿,伏到了桌上。有人从她手里拿到照片——这张照片就在母亲的哭声里传递,差不多传遍了会场。

一个粗哑的嗓子说:“咱们静一静、静一静了……”他就是那个副局长。刚才他阴沉着脸一直没有做声,这时站起来,双手一拢一拢,像是在打拍子。

唐小岷压根不理他,只哭着嚷:“你们算什么医院!你们的心都被钱熏黑了,熏坏了,你们连孩子都不要了。如果是你们自己的孩子呢?还说他是祖国的花朵,可你们把花朵踩烂了……”

“小岷!”有人大喊一声,这声音够严厉的了。

喊话的正是园艺场长。可他站起来喊过之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一下子跌在椅子上。

“感情用事,无济于事嘛!”教育局长在仅有的一瞬静寂里插了一句。

矮胖院长站起来哈了哈腰,那表情不知是笑还是哭:“我身为院长,应该说是有责任的,可是我这里只请求一条:还是有什么说什么,实事求是为好,不要给我们扣大帽子。因为现在我们的心情够沉重的了。出事之后,我就召集所有医务人员,分别开了不同的会议。我们也有自己的整改措施,我们也不想完全推卸责任。但责任毕竟要大家来负,每人负起自己应负的一点就行了——不是这样吗?当然大夫的业务水平还亟待提高,比如刚才说的病因吧,由于死者家属拒绝解剖,所以也就只能大致分析一下。病因对于责任的判断谁能说不重要?我想死者患的是胃穿孔,或者是肠梗阻……”

有人在角落里发出了嘘声。矮胖院长闭闭眼睛又说:“当然了,也不排除别的病。比如说有人就怀疑是肠道血管栓塞——这样可以让病人痛得打滚,主血管破裂引起大量出血,病人休克死亡……这些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但由于没有解剖,还不能够确定。总之这是难以预料的、非人力所及的……有一些急症,即使很快手术恐怕也……手术要有准备时间,有个必要的诊断过程,这不能否认吧?比如说你们搞教育的,上课时还要起立、坐下,问一声同学好老师好,再开始讲课吧?讲课时还要打开课本,取出粉笔;如果黑板上有字,还要用黑板擦子把它擦掉嘛!”

说到这儿,他为自己这段比喻感到陶醉,露出了淡淡笑意,摇头晃脑说下去:“是不是?你们上过一节课也会疲倦,也要休息一下,还要做操,唱支歌,是不是?放学了是不是要打铃?打铃时是不是要排队走出校园?是不是?校门到了晚上是不是还要上锁、到了早晨是不是还要打开?是不是?是不是?请不要交头接耳,你们可能认为我在啰嗦,其实我无非为了说明一个问题——事情都是——嗯——有个过程了,有个规矩了,每个部门都有自己的一套管理方法……当然了,我们可以抓得更紧一些;可是抓紧并不等于不做,不做并不等于没有抓紧。嗯,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我们还可以更好地,嗯,把工作做好;再抓紧一点——是不是?是不是呢?”

卫生局长不快地瞥他一眼。他于是结束了自己的讲话。

3

胖胖的女教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声不响,后来泪眼模糊地述说起来。她的声音不大,好像只说给自己听:

“……他那天一下子趴在了地上,我还以为他怎么了呢,想过去扶他起来。他就在地上滚,一边滚动一边啊啊叫,我想这是怎么啦?我说骆明你怎么啦?唐小岷跑来了,其他同学也围上了。他说我痛,哎呀痛死了……他只是哎呀。学校没有医生,就到园艺场去看场医。场医看不出什么,给他按一按,摸一摸。骆明老是这样叫,说不清楚。回来还是打滚,从教室门口滚到了野菊花那儿,把野菊花都压折了。同学们去扶他,一扶他喊得更厉害。快上医院啊,同学们都喊。真是人急无智呀,都不知去找一辆车。廖若他们几个背起他就跑,要知道跑得再快,也不能一口气跑到医院哪。医院离这儿还远,怎么办?这时才想起找一辆自行车……大家把他扶上去推着跑,跑,跑到半路人又从车子上跌下来。同学们都跑软了腿,心也慌了,扶不住他。骆明坐都坐不住了,老喊。就这样,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医院。急诊室在哪?到处是人,找也找不到,坐着的,吐了一地的,插不进脚。怎么也找不对地方……那里排了一支长队,急症不该排队呀。后来才知道排队的都是化验抽血的。走廊里面又是一些病床,病床堵了路,抬着他走不过去呀,怎么办?有个病人骂,说碰了他的吊瓶了。那股臭味呀药味呀。到处打听急诊室,谁也不知道。有个箭头钉在墙上,原想那肯定是指了急诊室,跑啊跑啊,过去看看那边是施工的,路都不通,只得再折回来。骆明趴在怡刚背上,把怡刚的衣服都弄湿了。他一声连一声喊,我急得腿都不好使了,也喊起来。到处找,找大夫,只要是穿白衣服的就成,我们急蒙了。过来一个老太太穿了白衣服,我赶紧扯住她,她就跺脚,原来是个清洁工。费了好大劲儿才打听到急诊室——原来它前面围了一大堆人,把牌子挡住了。进去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说说笑笑,好像没事儿似的看着滚动的骆明。我那时慌了,也忘了介绍病情,说快救救他呀!‘怎么啦怎么啦?’女的去按骆明,一按孩子就尖叫一声。天哪,他疼死了,你别这样按。她呵斥我,又去按,骆明喊疼死了。我凑过来,那个男医生让我一边去,抓住我的胳膊往旁边一抡。唐小岷他们抱住了那个女医生的胳膊,说阿姨救救他,快些啊!骆明在床上滚了有二十多分钟,他们只给他打了一针。我想骆明慢慢会好一点儿,眼睁睁看着他,指望他好一点儿。谁知打了这一针,他滚得更厉害了。‘你们还等什么呀,还等什么呀?快啊,快啊!’我喊,人家不睬。好不容易等到了值班医生,还以为来了救星……她像别人一样,也是慢慢腾腾。后来才听说要手术就得先交押金,孩子的爸来了又走了,回去拿押金了……我也不知喊了些什么。我脑子不好使,记不住了。我现在一闭眼就是那个孩子在滚,他疼得一会儿睁大了眼,一会儿闭上了眼,一直喊……他是疼死的——一点一点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