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李子树·鲛儿(第4/7页)

难忘她告诉的那个吓人的故事——有一年发大水,一个贪财的人看见涨起的河水漂来了一根木梁,就爬到了那根木梁上。谁知刚骑上去,这木梁就飞快地滚动起来,而且寒气逼人。他定睛一看,胯下的木梁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一条龙,它在水里翻滚搅拧。他吓得面无血色,知道这下完了,长叹一声:“可怜可怜我八十岁的老妈妈吧!”那精灵得知他是一个孝子,不忍将其淹死,就一甩尾巴把他扔到了岸上。胯部火辣辣地痛啊,原来是被龙鳞磨得没有皮了。不过总算保住了一条命啊。外祖母最后总结这个故事说:

“幸亏他临死还牵挂妈妈,要不就没命了。”

外祖母的意思我听得明白,但没有吱声……自从那个瘦干干的老头——我的父亲回来之后,我就恨着他。我恨他又怕他,远远地躲着。我知道当我骑上那条巨龙时,它绝不会对我怜悯的。因为神灵什么都知道,神灵知道我恨着父亲,知道我起过什么念头。

汹涌的河水中发生了多少故事。在大河涨水的日子里,我几次想渡过河去。我一直寻找那个美妙的机会。

这片平原上的人对发大水都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夏秋天里泡在汪洋中的庄稼,在水中漂动游走的大草垛子,一闭眼就在眼前。那时候屋子泡塌了,猪和羊都从冲毁的圈里逃出,在乱成一团的街巷上蹿跳嚎叫。那时死人的事是最平常不过的了,被水冲走的,被塌墙砸死的,还有被涌来的大水吓死的。各种闻所未闻的水中小兽和飞禽都出现了,它们恣意闹腾,在屋顶上彻夜乱叫,让人心上不停地打颤。外祖母说每次发大水都是有兆头的——肯定有人看见了“鲛儿”。

“什么是‘鲛儿’?”我问。

“就是……”外祖母吸着凉气。

那个“鲛儿”的故事让我惊得合不上嘴巴:外祖母说他是雨神的独生儿子,他有一次出来游玩时被旱魃——就是让天下遭受旱灾的妖怪——掳走了。雨神急疯了,从此满世界里找她的儿子啊,结果这个可怜的疯婆走到哪里大水就跟到哪里,所以只要村子里有人看见了一个女人喊着“鲛儿”跑过,知道发大水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我问雨神的模样,外祖母说她穿了白衣白裤,骑在大白马上,跑那个快啊,长长的头发和衣袖,还有长长的马尾,都在风中飘着卷着。“那个可怜的女人啊,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从野地里一溜烟飞跑过去,无声无响的,她是急疯了。”“你见过吗?”她摇头:“有人见过。只要见了,都吓得头发梢竖起来,再也不敢吱声。过不了多久,那地方就发起大水来了。”“真有那么灵验吗?”“从来不会错的。”

外祖母一讲起那个妖怪旱魃就冷着脸,咝咝吸一口凉气。我知道她从心里害怕和厌恶它。那是一个又脏又贪的家伙,恨不得霸占喝光天底下的甜水才好,一张嘴扁得像簸箕,黑苍苍的脸,浑身长满了白毛,穿了铜钱编织的衣服,一活动哗哗响,一张大嘴腥气满天。这妖怪平时在地底筑一个冰窖藏了,口一渴就咔啦咔啦嚼冰碴,把雨神的儿子鲛儿用一根锈铁链子拴上,一天到晚折磨他。外祖母说到鲛儿就叹气:“这孩儿啊,有遭不完的罪啊,算掉到地狱里去了。不知猴年马月才能捉住旱魃,到那时就好了,五谷丰登,鲛儿也该回他妈那儿了……”

我问怎么才能找到旱魃呢?外祖母说这得等到大旱天才行——焦干的大地上如果有个湿乎乎的地方,兴许就是他的藏身处。不过那家伙有妖术,从前有人找到了,四疃八村的人把他围个水泄不通,又找来法师,最后还是让他跑了。旱魃这妖魔实在渴坏了,没有水喝就喝人和牲口的血——“有一年上村里有个老头起早赶车进城,刚出村就见前边路上堆了一堆黑乎乎的东西,跳下车一看,以为这一下发财了,那是一大堆生锈的铜钱。老头想也没想就弯腰往车上捧,谁知捧了两捧没捧起,再要伸手就被那个簸箕嘴咬住了胳膊。结果不光老头给活活吞了,就连车上套的牲口也没剩下。村里人等日头升起出门一看,只见地上一溜血珠儿,还有满天的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