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回家走下最后一个坡道时,一点点从树丛间露出来的洋楼,总是让我百看不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座塔的塔尖,接着出现的便是匀称美观的屋顶轮廓。弧形瓦片的橙黄色和墙壁的奶油色,成了装点那片碧绿间隙的绝妙配色。随着坡道转弯,即使角度改变,那色彩的均衡依然如故,不会被打破。虽然只能隐约看到半圆形窗户、露台栏杆以及百叶窗,无法看到宅邸整体,但是我能感受到,那里坐落着某个庞大的东西。那里隐藏着的美轮美奂,让人不敢相信竟然有人住在里面。

当然,宅邸的内部也和外观一样富丽堂皇。我背着书包站在玄关大厅里,抬头仰望不时有微风吹过的高高的天花板,不由得陶醉其中。第一次跟随姨夫来到这里时的惊讶依然没有褪色。无论是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枝形吊灯,还是描绘着优美弧线向上延伸而去的阶梯,会客室门上镶嵌着的彩绘玻璃,总是让我感到新鲜。每次站在这栋房子里,都会再一次受到震撼。

当时还是中学生的我并不知道,屋内装饰的美术品、工艺品也都是顶级货。大部分都是米娜的爷爷收藏的,而且摆放得很有节制,并不是炫耀似的一股脑地堆砌出来,而是在适合的空间里摆放最相称的物品。

十七个房间都是请专业的保洁人员打扫,但是爱干净的米田阿婆还会仔细擦拭各个角落,因此,家里处处都是光洁明亮的。假如用了什么东西后忘记收拾好,一旦被眼尖的米田阿婆发现,免不了挨一顿斥责。脏了的运动服、学校发的讲义、Fressy饮料的空瓶……所有的东西都必须立刻放回它应该在的位置。

唯一的例外就是书。米娜即使将读了一半的书倒扣在玻璃房的桌子上,米田阿姿也绝不会擅自收拾。扣着的书页里面隐藏着一个尚未看到的世界,倒扣着的书是返回那个世界继续探索的入口,所以为了不让米娜成为迷路的孩子,书不能随便触碰。米田阿婆很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在芦屋的家中,无论多么昂贵的雕塑或者陶器,都不如书更受到珍重。为了方便大家马上拿到想要的书,所有的房间里都有书架,孩子也能自由取出大人的书籍来看。德语的药学专业书籍、米娜的图画书、米田阿婆的《主妇之友》副刊,都受到了一视同仁的待遇。

我冈山的家里一个书箱都没有。说到身边的出版物,也就是妈妈工作中用的时尚杂志或者西装的纸样图册之类的。所以当我第一次在图书馆之外的地方看到这么多的书时,被震撼了,同时也萌生了一个疑问——一个家庭真的需要这么多书吗?

但是,我的想法很快就发生了变化。靠着房间的墙壁上,一排排书籍直达天花板。它们并不大声宣告自己的存在,也不会卖弄自己华丽的外表,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虽然外观只是毫不起眼的方形箱子,但是从中渗透出与雕刻家、陶艺家所创造的形态之美同等的东西。被镌刻在每一页纸上的文字的含义,深邃得是这些箱子收纳不了的,它却不露声色地静静等待着某人将它开启。对它们的那份忍耐,我不禁肃然起敬。

不知道什么时候,米娜走进了房间。她紧闭双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书脊,在书架前走来走去地找着,任由裙子口袋里的火柴盒发出沙沙的摩擦声,终于找到了一本书。她踮起脚尖,用力伸着胳膊拽出那本书,毫不在意衬衣从裙子里溜了出来,然后,用纤细的胳膊紧紧地抱住书。接下来,米娜把靠垫抱在胸前,躺在沙发上。打开书之后,她便去远方游历了。

四月十七日,星期一的早上。米娜一看到放在餐桌上的报纸头版,便大声叫了出来。

“川端康成,自杀了!”

她虽然只是将报纸的标题读出来,但声音却近乎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