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22页)

这时候乔六月会做个手势:“别咧个大嘴笑啦,当心外人发现。”

罗想农喜欢乔六月用这个词:外人。这就是说,他罗想农是乔六月的“自己人”,他们之间可以分享秘密,也可以共担风险。

这些秘密藏书中,苏俄小说占据多数,余下也有鲁迅的杂文,郭沫若的诗集,植物栽培手册,育种学的普及读本,生物学和遗传学专著。小说他看得津津有味,知识读本之类半懂不懂,大部头的科学专著就完全是一头雾水。好在乔六月是现成的老师,又是平易近人的交谈者,在他数着种子的颗粒,放在天平上秤重,或者拿一把薄薄的小刀割开种子胚芽时,他同时就对罗想农普及了生物学知识,使这个男孩对自然界未被发现的奥秘有了憧憬。很多年后罗想农成为南京大学生物系教授,那间种子实验室就是他的另一种生命开始的地方。

黄昏来临,罗想农从学校放学,不由自主地就会走到乔六月的种子室。此时乔六月也恰好从田里回家,裤腿上沾着泥土,口袋里装着他当天收集到的稻种,麦种,也或者就是一把野稗子野荞麦的种。他在进家门之前,先要到隔壁的种子室,放下他的这些宝贝。他和罗想农在门口相遇。他们很默契地并肩进门。罗想农如果不看书,就会一声不响地看乔六月忙完自己的东西,然后两个人在房间里仅有的两把椅子上坐一坐。乔六月的那把椅子是他自己用木头钉成的,白茬茬的木头断面甚至都没有打磨过,裤脚碰上去,会发出轻微的丝拉声。他喜欢用屁股把椅子抬起来,只用两只椅子脚支地,椅背抵住墙面,人跟着仰倒,长长地伸出腿,坐出一个很舒适的姿势。罗想农的椅子是竹子的,比木头椅子低了很多,而且稍不注意就发出咯吱吱的怪声,所以罗想农总是坐得毕恭毕敬,两腿并拢,手肘撑在膝盖上,手心托着下巴,眼睛不眨地盯住乔六月的鼻尖。这样的姿态,无形中提升了他对乔六月的亲近。

他们的交谈是随意和随机的,总是乔六月说,罗想农听。有时候乔六月谈文学作品,《静静的顿河》里的葛利高里,雨果如何描写巴黎圣母院,也有时候说说南京的法国梧桐树,中山陵的桂花,当年他因为做了什么被打成右派,那个满嘴胡言的努日金为什么四处鼓吹“李森科”的半吊子科学。有一次他说到了杨云为乔麦子接生的事,他把身子坐正,肩膀倾上前,笑吟吟地看着罗想农:“你猜我脑子里记得最清楚的是什么?是你坐在灶膛后面烧火的模样!你那么一点点小,脸瘦得没有一个巴掌大,浑身都在发抖,就像只被弹弓打伤的小麻雀。”

罗想农恍然大悟地想,原来是这样,乔六月那时候是觉察到他的惊慌和混乱,才特意坐到他身边,陪他烧开了那一锅水。

黄昏中的光线是粘稠和沉缓的,乔六月的面孔一点一点地隐入到窗外涌进来的雾霭中,只剩下眼睛和鼻尖三个等边形的光点。因为是仰躺,他脸上的肌肉被拉平,黝黑的皮肤绷得更紧,说话的时候,能看到一块块肌肉在皮肤下面滑动,传递出生气勃勃的活力。他的身上有粮食和泥土的气味,农田化肥和除草剂的气味,沾在鞋帮上的田边猪笼草和拉拉藤的气味。门外,有两个女人在笑骂着什么,好像是一条狗要追着舔他们孩子的屁股,她们跺脚把狗骂走。食堂里的司务长吹响了哨子,高声吆喝大家赶紧去打大麦糁子粥。还有一个更威严的声音,喝斥几个女工今天没有把化肥撒完,工作时间爬到江堤上看一户人家娶新娘子了。罗想农能够辨认出来,这是农场革委会主任袁大头的声音。

罗想农双肩收缩,蜷起身体,舒服地打出一个喷嚏。他的脑子里突如其来地出现了父亲罗家园的形象。父亲知道他跟乔叔叔共度的这些快乐时光吗?父亲无疑是爱他的,可是父亲跟他之间从未有过心灵和智慧的交流。十五岁的男孩子需要这个,他必须从他的身边挑出一个成年人,做他精神上的父亲,他在成长中希望拔腿追赶的偶像。